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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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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生氣啦,聽話,給我去端早餐吧。今天早晨我自己刮臉。我要比平時多吃一份松餅。」 「好的,先生。」 可是當怒氣衝衝的薩姆走到門口時,查爾斯叫住了他,手裡還拿著肥皂刷子,就對薩姆數落起來。 「鄉村姑娘膽子小,不敢對倫敦來的先生大人講那樣的粗話,除非她們被惹惱了。我很懷疑,薩姆,你大概性子太急躁了。」薩姆大張著嘴站在那兒。「要是你不快一點去給我端早飯,我就要毫不客氣地踢你那倒黴的屁股了。」 門關上了,但並不是輕輕關上的。查爾斯對著鏡子,朝自己的映像擠擠眼睛,隨後板起面孔,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儼然是一副嚴厲的年輕家長的模樣。接著,他看著自己做出的鬼臉,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平靜下來,深情地注視著自己的面容。的確,他長得五官端正——寬闊的額頭,鬍子長得跟頭發一樣烏黑。因為脫掉了睡帽,他的頭髮亂蓬蓬的,這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年輕些。他的皮膚微白,但不象倫敦紳士們的那樣白——在那個時代,經日光浴變成棕色的皮膚不被看作社會地位高和健美的象徵,而是恰恰相反,被認為是社會地位低下的標誌。仔細看來,這會兒查爾斯的臉有些發呆,前一天百無聊賴的感覺又微微向他襲來。回到旅館,摘掉在社交場合那種一本正經的假面具以後,他的臉就顯得天真無邪了。他長著典型的多利安人的鼻子,冷靜的灰眼珠。從臉上明顯地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自知之明。 對於他的面孔,人們可以作出多種不同的解釋。此時,查爾斯開始往臉上塗肥皂。 薩姆比查爾斯年輕十來歲。由於年紀太輕,當僕人很不稱職。再說,他常常心不在焉,爭強好勝,虛榮心很強,自以為精明幹練。他喜歡倚在個什麼地方,嘴角裡嚼著一根稻草秸或歐芹梗,在那兒說說笑話,混混日子。他常常冒充養馬行家。有時候,主人在樓上喊他時,他卻在樓下用篩子捉麻雀呢。 當然,凡是名叫薩姆的任何倫敦僕人都會使我們想起那個不朽的文學形象韋勒①。薩姆跟韋勒有著同樣的背景,不過《匹克威克外傳》已經問世三十年了。薩姆並非真心實意地愛馬。他吹噓自己是養馬行家,這跟當代某些工人自以為對小轎車的性能、結構了若指掌一樣,都是以此來顯示自己社會地位的提高。薩姆甚至還知道韋勒這個人物,當然他沒看過《匹克威克外傳》,而是看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話劇時知道的。他居然也知道世道變了。的確,他那一代倫敦普通百姓的地位比過去提高了。誠然,他有時到馬廄去看看,但那主要是向鄉巴佬馬伕和旅館聽差示威,來炫耀自己地位的提高。 -------- ①即薩姆·韋勒,是狄更斯在《匹克威克外傳》中創造的著名典型人物。他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僕人,滿口倫敦土腔,是個樂觀、滑稽、聰明、心地善良的人物。下文提到的桑丘·潘沙是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小說家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中的著名形象,跟薩姆·韋勒有近似之處。 十九世紀中期,一群新型的花花公子登上英國舞臺。上流社會原有的各類人物,布魯邁爾勳爵①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孫,都被稱為「顯赫人物」。但是新崛起的手藝人以及象薩姆這樣未來的高等僕人已經擠了上來,開始了競爭。「顯赫人物」把這些向上爬的人物叫作「勢利鬼」。就「勢利鬼」的局部含義而言,薩姆的確是夠典型的。他對衣著款式十分挑剔——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髦派」一樣挑剔。他把自己大部分的工錢都花在趕時髦上。他身上還表現出這一階層的另一個特點:努力學習上流社會的語言。 -------- ①喬治·布·布魯邁爾(1778—1840),英國貴族,攝政王的密友。他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孫」在這兒是泛指,指英國貴族子弟。 眾所周知,薩姆·韋勒不會發「V」音,而是把「V」發成「W」,這是多少世紀以來倫敦平民的語言特點。但到一八七○年,這種平民語言已受到「勢利鬼」們的蔑視,資產階級小說家也對此嗤之以鼻。不過,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小說家們還是將這種語言用在下層人物的對話裡,但已用得不很準確了。勢利鬼們主要是學習送氣音。對我們的這位薩姆來說,這真是一種艱苦的努力,而且常常是失敗多於成功。他在發「a」和「h」這兩個音時經常搞錯。實在說,這並沒有什麼可笑之處,它是一場社會革命的預兆,可查爾斯卻看不出這一點。 查爾斯之所以沒有看出這一預兆,可能是因為薩姆給他提供了生活中十分需要的東西:茶餘飯後閒聊的機會。查爾斯喜歡那些絞盡腦汁的雙關語和影射性的句子。他感到這類東西很幽默。在薩姆學習語言期間,查爾斯就可以盡情地對他講這些東西了。其實,這些幽默令人厭惡,是受過教育的人所特有的。經濟剝削已給薩姆帶來了深刻的創傷,查爾斯的這種態度是對他進一步的侮辱。儘管如此,我必須說明,他跟薩姆的關係確實還有些親密,是合乎人性的,這比當時許多腰纏萬貫的暴發戶與家僕之間那種冷冰冰的關係好得多。 不用說,查爾斯家裡多少世代以來一直是雇傭僕人的,而那個時代的暴發戶卻不是這樣——實際上,他們往往都是奴僕的後代。查爾斯不會去想像一個沒有奴僕的世界,而這些暴發戶卻會想像得到,也正是這一點促使他們更注重主僕之間的地位要涇渭分明。他們儘量使僕人變成機器,而查爾斯卻很明白,他的僕人同樣也是他的夥伴——他的桑丘·潘沙,是支持他對多蘿西婭①式的歐內斯蒂娜進行精神崇拜的滑稽人物。總之,他所以把薩姆留在身邊,是因為薩姆常常給他樂趣,而不是因為他找不到更好的「機器」。 -------- ①神話中的仙女。 可是薩姆·韋勒和薩姆·法羅①之間(即一八三六年與一八六七年之間②)的不同之點是:前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心滿意足,後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痛苦不已;韋勒會回答有沒有煙灰袋③,而且還會講幾句笑話,而薩姆卻態度生硬,雙眉緊鎖,不予理睬。 -------- ①即查爾斯的僕人薩姆。 ②一八三六年是狄更斯發表《匹克威克外傳》的時間,一八六七年是本書故事發生的時間。 ③這兒指上文中特蘭特姨媽家的女僕瑪麗在街上高聲問薩姆有沒有掃煙灰的袋子。薩姆自以為是高等僕人,覺得瑪麗的舉動有損他的體面,因此不予理睬。而在三十年以前,狄更斯筆下的那個薩姆·韋勒就不會在乎這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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