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七八


  看起來,在想到或談到呂蓓卡時,她似乎就一直處於某種恍惚迷離的狀況,然後,在過了幾秒鐘後,她便從中解脫了出來。她用完全正常的聲音說道,「等你準備喝茶時,就請到起居室去,我會按鈴叫人送茶來,」說罷她就悄沒聲兒地出去了。

  我一點不想待下去了,這是個陰冷的裝飾講究的神龕,一個讓人勾起回憶——並不僅是對某個早已死去的人,而是一個從沒在那兒待過的人的回憶——的房間,一個充滿恐怖幻覺的地方,充滿由一個女人想像出來的人影幢幢的地方。不過我並沒有立即起身隨她而去,我覺得受了太大的震動,沒法穩住自己。

  有一隻抽屜她沒關緊,留下了一點縫隙,一片非常輕薄的淡杏黃色的絲料像一縷氣息一樣從縫隙中拖落出來。我尋思著她是否把它撕壞了,不過我並沒有為它而感到不安,我一點都不怕呂蓓卡的陰魂,她並不是威嚇我的人。

  我聽到盡頭那扇門上有一聲叩擊,傳來了一點人聲。我站起身,朝前走去,沒朝身後張望一下便走到了外面的房間裡,一個年輕的女傭人正在那兒的一隻小桌上擺放茶點,丹弗斯太太則用尖利挑剔的眼光監視著她,這兒有了一種日常真實的生活氣息,我能從中獲取一些寬慰和勇氣。

  「請坐,夫人。」

  我看見那姑娘看了我一眼。這話在她聽來十分奇怪,她居然要這樣稱呼我,可這又怎麼樣呢?我知道「德溫特夫人」這幾個字是從來也不會通過她的嘴加到我身上的。

  茶煮得很好,很熱,我貪婪地喝著,有好一會兒,我們默默無言地坐在那兒,因為在經過了先前那一切後我怎麼可能開口同她進行一場正常的很輕鬆的談話呢?她啜飲著茶,看著我,我們倆誰也沒吃點心,蛋糕沒切開,烤餅就擱在那兒涼掉。

  我想問問她,她是否在費弗爾把我們住在哪裡告訴她之後,便用心計找下了這個地方,我想說我看見了你送的那只花圈,拿到了你寫的那張卡片。你送花圈是想恐嚇我,對不對?為什麼?為什麼?你說她跟你悄聲細語,你決不會讓這事就此過去,決不放過我們,直到——直到什麼?你想幹什麼?究竟如何才能讓你滿足?你毀了曼陀麗還不夠嗎?你的確幹了,就是你,是不是?

  這一系列問題就懸浮在我跟她之間的空氣中,沉默就是它們帶著的電,這些問題是決不可能被提出的,有些話是決不會講出口的。

  我想了半天問出的問題是:「你在這兒愉快嗎,丹弗斯太太?」這個問題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脫口而出,因此它令我感到驚奇,我根本不知道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她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非常愚蠢的傢伙,或是一個年幼的傻孩子。「愉快?自從我家夫人去世後我就從沒愉快過,你肯定明白這一點,我也從沒指望自己會愉快。」

  「你現在肯定該試著去開創一種新的生活——我知道——」

  「你?你知道什麼?她對我來說就意味著生活的一切,從我第一次見到她起就是這樣,而且到我死之日都是這樣。如果你不知道別的什麼,就知道這點好了。」

  「是的,」我說。「是的,我想我明白了。」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我想我那時一頭倒在地上就能睡去。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碰上她,愛她,瞭解她。不可能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了。」

  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喝光了我的茶。

  「等你準備好了,珀維斯隨時會把車給你開來,夫人。」

  這麼說,這事就會這麼過去了?她只是要我來看看這房間,讓我想起過去嗎?就是要我下午來喝茶,然後再回去?看來不像是這麼回事兒。她著一身黑,骨瘦如柴,瞪大了眼睛,挺直身子一動不動地坐著,而我則坐在她對面,喝著最後一點茶,這時,我真想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你是個老太婆了,我想道,形單影隻,孤苦淒涼,你生活在過去之中,只為過去而活著,而我們都有一個未來。我看見孩子們正順山坡跑下來,看見邁克西姆走進屋,臉上依然掛著那種疲憊的微笑。

  她怎麼可能干涉這種生活,這麼個老太婆怎麼可能帶走一點這樣的生活?於是我感到全身湧上了一股新的強大的力量和決心;我不再是一個懦弱羞怯,沒主見的可憐蟲,我是個女人,我有自信心,也有一些經驗,我不怕丹弗斯太太。我感到憤怒,不僅僅是很她現在想幹的一切,而且恨她以前所幹的一切和她的為人,很她那種貶低我、羞辱我、想把我趕出曼陀麗、把我同邁克西姆拆開的方式。有一會兒,我們隔著這單調平板的起居室看著對方。現在她並不瞭解我,我想,她記著的那個我是一個姑娘,她在利用我過去的恐懼耍弄我。

  我站起身。「丹弗斯太太,我想你不明白如今一切都有了很大不同。你還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一切都變了。」

  她緊盯住我,目光那麼銳利,炯炯有神。我說不出她心裡在想著什麼。

  「請聽我說。我發現你這樣生活——你停留在過去——老談著德溫特夫人——呂蓓卡——保留著——供奉她的神龕,這事真令人感到奇怪,也真可悲;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不覺得這是一件病態的事嗎?你還能希望從中得到什麼呢?你這樣只是使自己更不愉快——你不該這樣生活——你還沒看清這點嗎?」

  「你怎麼敢告訴我找能做什麼?你?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從來就不瞭解她。」

  「不錯,儘管我覺得我似乎是瞭解了——我一直生活在她的陰影之中——我覺得我成人後的生活有一半都生活在別人對她的回憶之中。而我卻從不認識她,這麼真顯得太奇怪了。」

  「她會鄙視你——嘲笑你。」

  「或許是吧。是的。就像你一樣。」

  「不錯。」

  「可你看,這並沒傷得了我——也沒影響我。我對此毫不在乎。我有邁克西姆——我們有一個新的家——一個新的生活。一個未來。如今過去再也奈何我們不得了。」

  這時她爆發出一陣大笑,聽起來是那麼粗嘎,尖澀和可怕。

  「別來干擾我們。由我們去吧。你幹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你不可能傷害我們的。你沒看到這一點嗎?我不會怕你的。」我說的是實話。我不是說著玩的。丹弗斯太太不可能再傷害我們了。跟她,這個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影待在一個房間裡真不舒服,她那張冷漠蒼白骷髏般的臉依然令我不寒而慄。不過我已拔掉了她的刺,這時站在這兒,我感到自己勝過了她,發生了某種變化,並使我從中獲得勇氣,獲得勇氣和決心。我想當面嘲笑她。「再見,丹弗斯太太,」我說,一邊向她伸出一隻手去。她沒有接受,只是繼續盯著我看,可我一點不感到尷尬不安,我只是抽回手,眼睛一眨不眨地迎住了她盯視的目光。

  她穿過房間向門鈴和外面的大門走去,我跟在她身後,這時她停住了,並沒看著我,說道,「他應當懺悔。那將是解決一切的最好辦法。她想讓你們知道的就是把這事大白於天下,最終得到處置。到那時這事就會過去。你該明白,到那時她才會讓我得到安寧。現在我就是為此而努力,我一切的生活目的全在於此。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你應該明白。」

  她繼續在我頭裡走去,走過這陰冷、悄無聲息的房子,沒再吭過一聲,我又坐進了小車,車子慢慢開去,她站在那兒,全神貫注地望著我,她那張蒼白的臉僵硬木然,毫無表情,等我們在車道兩旁的有巨大樹冠的月桂樹叢中拐過彎去,我才看不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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