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七〇


  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中掠過,就好像好幾隻漂亮的小鳥在鳥籠裡亂撲騰,問話聲是那麼急切尖利。她怎麼會發現我們的?她從哪兒來?她就住在附近嗎?如果是的,那麼是純出偶然嗎?她對我們在這兒以前的生活瞭解多少?對我們來到這兒後現在所過的生活又知道些什麼?我想像出她就住在離這兒不很遠的地方,對我們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她一直在監視我們,刺探我們。

  今天下午她是怎麼來這兒的?看起來她不大可能是走來的。

  茶盤真沉,我在托起它以前不得不站在那兒,扶著牆,深深地吸了幾次氣讓自己穩定下來。我不該聽由她來恐嚇我。我一定不能這樣,那太沒道理了。她沒這個能耐。

  然而,我知道她有這個能耐,那是傑克·費弗爾所不具備的,他也從來不可能具備。她老是對我具有一種威懾力,我害怕她,仇視她,而她則鄙視我,一點不把我放在眼裡。在她面前我簡直什麼都不是。如今,對付費弗爾,以及在其他任何方面,我有了更強的力量,更大的自信心。但是,一見到丹弗斯太太,我就變成了沒主見,畏畏縮縮,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人了,我又成了當初剛到曼陀麗,斗膽想取代呂蓓卡的那個新娘了。

  不過我還是邁著盡可能輕快的步子沿走廊走了出去,只是我那火燒火燎的手讓我想起,在短短的一小會兒時間裡,她對我所做的一切。

  看起來她根本一動沒動過,她依然背對著花園。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瞧見了我的臉,兩眼睜得大大的、閃發著光彩,一動不動地盯住了我的臉。在我放下菜盤,取出兩張小茶几,放下茶託、茶壺和茶杯時,她一直望著我。她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提出幫一下忙。我覺得自己笨手笨腳傻裡傻氣的,我不該自己幹的,該有個鈴按一下,至少該有一個傭人為我們端茶來。她的臉上還是那副輕蔑的樣子。我什麼也不是。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壓倒了我。

  「夫人,這真是一幢相當不錯的房子。我知道,你和德溫特先生在這兒會過得非常愉快的。」

  「是的——是的,謝謝你,丹弗斯太太,我們是——我們喜愛這房子,我們正在買下周圍更多的地產——它確實正是我們想要的那種房子。」

  「當然,它跟曼陀麗完全不同。沒人會把這幢房子同曼陀麗相比,對嗎?」

  「我想沒人會去比較吧。」

  「不過,那麼看來,沒什麼地方能同它相比,今後也決不會有。」她只坐在椅子邊上,身子筆挺,端著茶杯,我真希望她別這麼老盯著我,一直不把眼睛移開。我的手實在痛得夠嗆。

  我說,「我覺得我現在不怎麼想到曼陀麗了。」

  「是嗎?這麼說來你在那兒從沒愉快過,對不?那兒從來就不真正屬￿你。我敢肯定,德溫特先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它。」

  「不——不,我不這樣認為。」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這樣。它一直就在那兒,不是嗎?它從沒離開過我。」

  我剛才還帶來了一小碟檸檬餅乾,這時我拿起餅乾遞給她,隨後我便意識到我忘了附帶拿幾個小碟子來放餅乾,於是我站起來去取碟子。就在我這麼做時,我把餅乾全碰翻在地上了。它們亂七八糟地堆在了地毯上,成了乾癟癟的、可憐的、沒新鮮味的小片兒。我瞪著它們,覺得眼淚窩滿了眼眶,那是氣惱和自卑的眼淚。我跪了下來,四下摸索,把它們一一撿起,她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儘管在我重新窘困地坐下看看她時,這張蒼白的骷髏般的臉又重新偽裝起來,只見到那對眼睛在閃爍著。

  「丹弗斯太太——」我脫口而出。「你是怎麼發現我們住的地方的?」

  她一點沒猶豫,不假思索地,話語便輕輕吐了出來。

  「我有一個非常舒適愉快的居處,離這兒不遠,就在弗思沃德村。你或許知道這村子吧?」

  「不,不,我想我不知道。」

  我把剩下的一些餅乾扒拉到盤子裡。

  「我是管家,陪著一個年長的夫人。在這世上她是孤苦伶仃一個人,說真的,我的工作非常輕鬆——它確實很適合我,不過,當然嘍,一切都跟當年是完全不同了,對嗎?」

  「對,對,我想是不一樣的。」

  「德溫特先生好嗎?」

  我原想要繼續提出些問題,我很想知道過去這些年裡她在幹些什麼,離開曼陀麗後她去了哪裡,大戰期間情況如何,但我沒法這麼做。她硬板板地坐在那兒,那種咄咄逼人的靜態,還有那雙一刻不離開我的臉的眼睛,使話到了我的舌尖上又凍住了,我不敢問出這些問題。

  「很好,」我說。「邁克西姆很好。此刻他正在蘇格蘭,去看弗蘭克·克勞利,商討關於這片莊園的一些問題。」

  「噢。」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把這告訴了她。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一個人在這兒。

  「就去兩天。我想他可能明天就要回來了。」我聽出了自己說話聲中的緊張,我也知道她毫不費事就知道我是在撒謊。

  跟她又面對面地坐在這個房間裡不僅讓人害怕,而且也讓人覺得這事真有點古怪。她過去一直都是站著的,一副必恭必敬的樣子,隨時準備聆聽各種指示或是吩咐,而我從沒感到她是居高臨下的,她總是很好地克制著自己。現在,我為她奉茶,她就坐在我家的一把椅子裡,這總讓人在一個新的角度上覺得不對勁,我既不是她的主人也不是跟她同等的人,在她眼中,我是個比她地位更低的人,跟向來一樣。

  陽光一點點從房間裡退出去,花園裡一片陰影。一絲兒風也沒有,而且一直有一種異樣的寂靜。

  「聽到萊西夫人的事我很難過,這事一定讓你們倆很傷心。」

  就在這時我明白了。我從她的臉上看出來了,儘管這張臉依然是毫無表情,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來了。在深陷的眼窩裡,這對眼睛似乎就是兩個刺眼明亮的光點。原來是你。當然,我已經猜到了,果然沒錯:就是你,送去了那只白花圈。但是我的嘴巴是那麼乾澀。她看著我,她的臉盤骨在漸漸濃起來的夜色中是那麼蒼白。

  為什麼,我真想大聲叫出來,看在上帝份上,你還想要些什麼?要我?要邁克西姆?你還想要我們怎麼樣?你到底想要什麼?就在這時,我聽到外面車道上砂石路面發出的輕微的嚓嚓聲。丹弗斯太太動了一下。

  「是那輛車來了。」她站起身,她的裙子垂落下來發出輕柔的擊響,「我要他等在外面巷子裡。我很幸運,我的主人很少用車。只要那輛車有空,我隨時都可用它,包括司機。」

  木木然地,我引她向門廳走去。那輛黑色轎車等在車道上,司機把住了打開的門。我理該感到好笑,我想。邁克西姆見到我端上茶盤、服侍丹弗斯太太,親眼見到她由一輛轎車送來又帶走,他會放聲大笑的。「相信丹弗斯太太好了。」他會這麼說,「她總是具有一種風度,你不這樣認為嗎?」然後便會把她打發走,就把她當作一個在我們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人物。

  不過我明白實際上並非如此。

  我跟她握了手,她轉過身,一句話也沒說便上了車,車子立刻開走了。

  彆彆扭扭地——我老是這樣,做不好手勢——我朝她揚起了手。她沒跟我揮別,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在車子拐彎時,地湊著窗子朝外望著我,那張骷髏般的臉散發出慘白的光,那雙眼睛定定地盯住了我。

  等我將手放下時,我這才覺得手背上那塊燙痕火燒火燎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