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三〇


  這兒有點像我們在國外住的某個旅館,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不過我畢竟對此已習以為常,習慣於將我的衣物放置進又一隻空空的大壁櫥裡,掛在別人用過的衣架上,習慣於小心地坐在一張陌生的床邊緣。試試這張床是硬還是軟,習慣於幹篇一律的浴室和放水時聲音很響的水管系統,窗簾不是太薄就是太厚,抽屜開啟也不得暢。反正只呆一晚,然後我們就會又住進一幢宅邸裡了。

  不過,我一邊將拖鞋放在我並不想要的床頭小幾旁,一邊尋思道,儘管跟弗蘭克和他一家人度過一段時光將會十分美好,我可住夠了旅館和別人的家,我只想住在自己的家裡。我再也不想像浮萍一樣在外浪遊漂泊,樣樣都是臨時的,沒法安定下來,我年紀太大了,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我從沒一個家,打從孩提時代就沒有,那實在是件非同一般的事。一直住的就是旅館,只有一段短暫時間,住過曼陀麗。

  但是,曼陀麗並不屬￿我,我也只是那兒的一個過客,我要處處矯飾,在在忍受,我從不屬￿那兒。

  我已經預計到那晚我不會入睡,我背上的陰影太多。我精神緊張心力交瘁,幾乎不敢講話,唯恐說漏什麼驚動邁克西姆。那只白花圈始終盤桓在我心頭,它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雪白美麗,這是一幅我沒法把眼光移開的圖畫,等我把手伸進口袋,我大吃一驚,我摸到了那張卡片的硬邊,害怕極了。我有多愚蠢,竟蠢得一直留著它,為什麼我不把它塞進花匠精心堆起來的花中間,讓它跟別的花一起燒掉呢?

  那女人的臉也老是縈繞在我腦中。我又看見那種認出人來的驚喜眼神,腦袋前傾,激動地竊竊私語的樣子。

  邁克西姆倒一直很好。我們真不該回來。今後就永遠會處在這種境地:時時如履薄冰,提心吊膽,唯恐會出什麼事,唯恐會有人看見我們,認出我們,跟我們講話,提出問題,就此打破我們的寧靜。

  可它已經給打破了,這種寧靜其實是那麼可憐,脆弱,透明得經不起磕碰,我們從來沒有安全過。

  我懷著絕望的心情,坐在暗洞洞的旅館餐廳邁克西姆的對面,後來,又坐在樓上,心裡就是這樣的想法。風吹得窗子治格直響,吹在房子的邊牆上發出兇猛的聲響,有好多年沒聽到過刮這麼猛的風。家,有聲音這麼在說,可家在哪兒?哪兒都不是家。

  「可憐的寶貝,你太疲倦,臉色那麼蒼白——這一路實在讓你太緊張了,我一點沒照顧到你。我讓你承擔太多的東西。我實在自私極了。」

  邁克西姆抱住我,那麼愛憐、關切,那麼溫情,他的心境經常就是這樣倏忽變化,那種讓我感到疏遠的暴躁情緒不見了,融化了。我意識到,正如他所說,我是精疲力竭了,我虛弱,困惑,頭痛欲裂。

  我躺了下來,覺得房間在我的床了晃動,四面牆壁和天花板在交錯浮動,互相重疊,可我知道自己並沒生病,只是疲勞所致——疲勞,然後是一種深深的徹底的放鬆。

  我睡著了,因為我有一個星期沒有安眠過,我睡得那麼沉,一個夢也沒做,等我醒來,只見是北方的一個早晨,天氣冷峭,天空碧藍如洗,稍稍有一點霜凍。

  我正需要這樣的睡眠,我肯定邁克西姆睡了一覺對他也大有好處,他顯然輕鬆多了,眼眶和嘴巴四周繃緊的皺紋鬆弛了,從表面看,前一天旅途的勞頓給我帶來的不振一掃而光,疲乏隨著雨雲的消散而消失了。

  快到十點時,弗蘭克來了,他開著一輛樣式古老的蘭多佛①,散熱器格柵後都是犬黃和釣具,他準備開車帶我們到他的在因弗拉洛克的莊園和家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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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蘭多佛,英國製造的一種類似吉普車的多用越野汽車牌名。

  「真對不起,」他打開車門說,「恐怕準備得很不周全——這兒沒法把車裝備得十分舒適。」

  我看見他不安地瞥了一眼邁克西姆,又看了一眼我的淺黃褐色裙子,他的舉止依然是那樣溫雅得體;不過,一眼便可看出這輛越野車的後座清洗過了,座位也鋪上了小塊毯子。

  「每天總要在崎嶇的鄉里驅車趕來趕去,當然,冬天這路就更難開了——聖誕節前後總要有幾周是給大雪困住的。」

  他語氣手和地說起這一切,顯得興致勃勃,看著他輕鬆隨意地坐在吉普車的方向盤後面,我就知道他已經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過得非常幸福,過去的種種緊張壓力不見了,全然給遺忘了,舊日同曼陀麗的種種聯繫蕩然無存。

  這一路開去超過四十英里,除了式樣古怪、煢煢孑立的看守人茅屋或是狩獵小屋外,幾乎看不到一幢房子。我們翻過一道又一道寬闊的山脊,太陽升起時,我們行進在一條有兩道深車轍的窄路上,四周是更多的山丘一座接一座綿延而去,一直延伸到遠處的一道山脈。土地和樹木的顏色混和交融在一起,這種情景我過去在書本上讀到過卻從來沒親眼見到,既有粗花呢、石南、泥炭等深淺不同的褐色,也有深紫色,而遙遠那一排山巔則是銀白色的。有一兩回,我瞥了邁克西姆一眼,看見他正興致勃勃地看著前方和四周的一切,那種眼神在我們回國後出現過一次,但現在這眼神流露出更大的興致,顯得更為熱切。這一切對他也顯得如此新奇,這是又一個世界,這兒不存在回憶,因此他能向它敞開整個心扉。

  我想,或許他會想要住下來,那樣的話或許我們就能待在這兒,不必再回去了,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打量起四周來,想看看這個蘇格蘭的北國之地能否成為我們的家。

  我想,當時我一下就肯定了,我們不可能在此地安家,我們只是來此度假,反正只是暫時尋覓個地方來休息調養恢復精神的,不可能永遠住下去,我們沒法這麼做。

  可話說回來,今天真是個無可挑剔的日子,我們實在是心滿意足,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天,蘇格蘭的秋天一片金黃蔚藍,陽光已是強弩之末,為時不多,時近冬日了。

  我根本沒想到能重新得到如此的歡樂。邁克西姆又變成了一個年輕人,他幾乎整天在外,直到天黑才回來,他跟弗蘭克一起釣魚,一起在這片子裡荒野上的沼地、石南山丘、森林、湖濱中漫遊、騎馬、射獵,愉快的心境和室外的空氣使他容光煥發,他又成了昔日那個興高采烈的邁克西姆,甚至比我那時見到的他更為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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