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二二


  但是,我很它,它帶給我沉重的壓抑,讓我駭怕,我被它壓垮了,我曾發現它是那麼冷漠,那麼陌生又那麼讓人困惑迷離,它曾對我冷眼斜睨,我從來就不屬￿那兒,在這座大宅子那麼許多緊閉的房扉之中,我從來就拿不准各道樓梯和走廊該怎麼走。

  曼陀麗。並不是那兒的人又闖入我的生活,這會兒活靈活現地在嘲弄我,不是費裡思,羅伯特,小女侍克拉麗斯,傑克·費弗爾,丹弗斯太太、呂蓓卡——他們都在哪兒?我漠然無知。只有一點我是確知的,那就是呂蓓卡是死了。其餘的人呢,我幾乎從不想到其他人,我對他們不在乎。我決不會再看見他們,他們無關緊要。

  然而,這座大宅。我心嚮往之,又滿懷恐懼,身不由己地被拖回到它近旁。曼陀麗。我恨我自己。我不要,決不要想到它,我一定得把它從頭腦中驅走,要不它就會毀了我們。我得想著邁克西姆,只想著邁克西姆。我們曾經互相拯救了,我決不可再作不必要的冒險。

  我對自己感到異常惱火,一邊緩步走下最後一個斜坡,朝圍場走去,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那幢舒適可愛而毫不惹眼的住宅就在底下,一縷輕煙從煙囪裡嫋嫋升起。那兒一準是晨室,他會呆在那兒,還在看報,不時會看看手錶,不耐煩地等待我歸去。

  真希望手邊有面鏡子,這樣我就能看到自己的臉,刻意將它修飾一下,蒙上一層面具,就像他一樣。我一定得裝成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我並沒看見我所看見的,那已發生的事也並沒發生過。我將曼陀麗從心頭驅走。而如果我沒法同樣將那只白花圈從心頭驅走,那我就轉過頭不去看它,就讓那卡片面朝地待在那兒。

  我聽到屋裡傳出電話鈴聲,狗兒一齊吠叫起來。馬匹都回來了,在經過通馬以後,這會兒正心滿意足地低頭啃著牧草。

  於是我朝下,朝這副景象走去,每前行一步,我都強使自己向前看,調節好自己的面容,讓臉色開朗,興致勃發……為了要將這只花圈、卡片、卡片上簽署的大寫首字母,以及它可能包容的一切含義,統統從我心底淡化、抹掉,我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啊——然而,我當然明白,它們只不過是深深地沉入了我的心底,永遠紮根在那兒,同那些決不可能了結、不被人所知,也不可能遺忘的事兒混合到一起了。

  我需要邁克西姆。我要和他一起靜靜地坐在這幢房子的某個角落裡,早晨的陽光從窗戶裡射進來陪伴著我們,壁爐裡的火開始往上竄,我還要日常的裝飾,要周圍一切平淡如故,讓我得到保護,獲得安寧。

  我開始編造一番陳述:我到過哪兒,看到了什麼鳥、什麼樹、什麼動物,說這是個多麼美好的早晨,我同在田裡勞動的一個老漢交談過幾句關於季節和天氣的話——我還看見他頭上戴一頂油膩的舊鴨舌帽,這時我還構想出他式樣陳舊的褲腿上還系著繩線,正好就在靴子上面。就這樣,等我走過花園時,老漢簡直就成了我的一個朋友。還有一個女人,帶了兩條拾犬黃①,我拍拍它們,對它們讚不絕口。我竭力想給這條狗起什麼名字,但腦子裡出現的盡是傑斯珀,傑斯珀。我趕緊轉過念頭不再去想。

  --------
  ①即一種經過訓練會銜回獵物的狗。

  我需要他來撫慰我,但我沒法啟口,我必須完全表現出一副平靜安詳的模樣,我必須心動念念只為著他。我一定要裝出來,裝出來。

  然而,無論我朝哪兒看,那只花圈總是無處不在,它在小徑上,在灌木叢裡,在院門邊,在屋門上,冷冰冰的,潔白無假,它赫然擋在我看見的每一樣東西前,那張卡片翻動著,翻了過來,那個黑字母肆無忌憚地在我眼前翻舞。R。R。R。

  我站在門廳裡。我聽到書房裡傳出賈爾斯嘟嘟囔囔的回電話的聲音。一股清新好聞的木柴煙味飄來。我閉上雙眼,捏緊雙手,又鬆開,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正坐在晨室的火爐旁,臉側向一邊,報紙隨手扔在身邊的地板上。他是那麼寧靜,我一眼就看出,他的思緒飛得老遠,根本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我進了房間。

  我看著他,看見了這張熟悉的臉龐,如今起了皺紋,頭髮依然那麼濃密,但變灰白了,我看見他手指頎長的手擱在椅子扶手上。我松了口氣,在一陣愛浪的衝動下正想朝他伸出手去,但就在這一瞬間,我耳旁一字一頓地響起了冷峻而清晰的聲音,就像一塊塊石子投進了池塘。

  「那個男子是個謀殺犯。他槍殺了呂蓓卡。這就是那個殺死他妻子的人。」

  我實在太奇怪了,真不知這是不是一件刻毒的真實的事情,是蓄意要來讓我發瘋的,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掙扎出來,擺脫了它,向邁克西姆走去,這時,我正好看見他抬起頭,回過神來,露出了飽含鍾愛、歡樂和感激的微笑,歡迎我的歸來。

  走進來一個女侍,她隨隨便便地端來一個家用茶壺,裡面是咖啡,值得慶倖的是,陽光打高高的窗戶裡灑進屋內,一條狗已經發現了,躺在了這束陽光裡,而其餘的狗依然蜷縮在火爐邊,爐火不斷地冒出一些煙,於是先是邁克西姆,然後是我只得不停地去撥弄它,為此我倒覺得很慶倖。我仍然六神無主,無法平靜,正需要做點什麼來掩飾自己。

  我說,「我聽到賈爾斯在接電話。」

  「嗯」

  「你見到他了嗎?」

  「他進來過,又走出去了——他不停表示謙意,一邊摸著鼻子。」

  「可憐的賈爾斯。」

  「恐怕他開始讓我感到受不了了,我真拿這事兒沒轍。他似乎要徹底崩潰了。」

  他嗓音沙啞,很不耐煩。仕何感情的隨意發洩向來都使他難以忍受,但是我要他對賈爾斯溫和些,要理解他。他身上這冷漠、蔑視人的一面,讓我歷歷在日地想起了,有時在我沒瞭解究竟是怎麼回事、而他又不讓我接近他之前,他習以為常所表現出的那種作為。

  我在火爐旁跪坐下來。

  邁克西姆說,「別指望弄旺了,這木柴太濕。」

  「是呀。」雖這麼說,我還是凝視著這縷輕煙,希望會竄起火苗來。

  「我試過,想同他把生意上的事理出些頭緒。他對此所知甚少——生意業務真是一團糟。」

  我知道,當我們在國外時,不管來什麼文件,邁克西姆幾乎是不看一眼就落筆簽署。

  「我跟律師們談過一次。他們需要同我會面。真該死,這事我回避不了。」

  我的心猛地一緊。對邁克西姆的財務或生意狀況,我向來是一無所知,不過基裡思一度曾有過一個律師。或許我們得到那兒去一趟,或許——

  「不是那個本地律師,」他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們是倫敦的律師。」

  「倫敦?」一想到倫敦,我立時激動起來,我沒法抑制話語中的熱切口氣。

  倫敦。

  那一來,我們或許就非得上那兒走一趟了,並不是換乘火車,來去匆匆,偷偷摸摸,不敢抬起頭來,而是去那地拜訪,呆上一天,說不定還能住上一晚,為了正常的生意業務,時間上也稍有餘暇。呃,倫敦,只求能去一次。我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倫敦,說到底,我從來不是個城裡人。在那兒我會感到緊張,十分不自在。但是,我們在國外的浪遊生活中,有時我從國內來的一份舊報紙上看到什麼——某個名字會不經意地映入我的眼簾,這時,偶爾的,像白日做夢似的,我會想到倫敦。貴族爵士們。老貝利①,議會,希爾·菲爾茲,東印度碼頭,林蔭大道②,聖詹姆斯公園,倫敦市長官邸,肯辛頓花園……那時,在一個春日的上午,我曾花了一小時外出漫步,看看豪華的商店櫥窗,喝喝茶,聆聽公園樂隊的演奏,還探究過狄更斯筆下描繪過的某條小巷,巷子裡的房屋歪歪斜斜靠在一起,那些貧民窟裡發出一股印刷油墨的氣味。那是一段無憂無慮、心境歡悅,又充滿浪漫氣息的短促時光,又一個促使我思鄉的地方。

  --------
  ①英國倫敦中央刑事法院的俗稱。

  ②即倫敦聖詹姆斯公園內的一條林蔭大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