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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交易(4)


  他的臉離我只有幾釐米,我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聞到他口中的青菜味。這個嘴裡嚼著口香糖的侏儒教訓了我一頓。埃萊娜在門後恢復了理智,一邊敲著門框,一邊破口大駡:

  「我矮小,醜陋,長著瘡,穿著馬褲,而且還有粉刺。我不符合你們的要求。放我走!」

  這時,弗朗切西卡來了,三腳並兩步地把我拖下樓梯。她臉上的瘀斑已呈輻射狀擴大至眼睛底下,使她的酒糟鼻顯得更加難看。我們來到大門口,天已經黑了,外面飄著雪花。吵架之後,嚴寒一下子把我凍醒了。燈光把院子照得一片銀白,我們的車子橫停在門口,落了薄薄的一層雪,雪已黏結成粒。斯泰納的車子響著發動機,亮著燈。他抱著雙臂,靠在發動機罩上,正在等我呢!他裹在一件長長的皮大衣裡面,豎著領子,頭髮都結成塊了。他顯得非常鎮靜,與慌亂不安的其他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對不起,邦雅曼,讓您受驚了。別為埃萊娜擔心,我們會像照顧自己的女兒一樣照顧她。您會天天得到她的消息的。」

  我失望了:這個肩寬體壯的保護人又以「您」相稱了。我跟他的距離又拉大了。我們僅僅認識而已。他就像隱居在山中的方濟各會修士一樣,又跟人疏遠起來。但他的手使我感到了溫暖。我們倆握著手,沉浸在歡樂之中,站在這座吞噬著我們的靈魂、不祥的屋子前面。突然,「乒乓」一聲,傳來玻璃打碎的聲音,埃萊娜在樓上的房間裡大肆破壞。我們的告別因此被打斷。

  「我去看看。」弗朗切西卡咬牙切齒地說。

  「千萬別動粗。」斯泰納提醒她。

  他說了我想說的話。雷蒙穿著暖暖的皮襖,已坐在駕駛座上,行李也已在車廂裡放好。斯泰納站在我面前,替我扣好安全帶,往我口袋裡塞了一張紙,並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

  「勇敢點,小夥子!我們會有機會進一步認識的。」

  一切都過去得那麼快,我都沒反應過來。在出發前幾分鐘,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但直到車子開動時我才說出來:

  「用什麼向我保證你們會放了她?」

  但車子已經開走了,車輪發出輕輕的聲音,在雪中留下兩道深深的印痕。我在倒視鏡裡看見斯泰納激動地朝我做著手勢,作為回答。而埃萊娜則沒有向我告別。

  於是,所有困難的東西在那天早上都變得簡單了:路通了,村莊有人煙了,我們遇到了別的汽車,一輛掃雪車,一輛往路面撒鹽的卡車。經過一個小鎮時,我借著路燈的燈光,看了看斯泰納塞給我的東西:那是埃萊娜40歲時的一張畫像。我淚流滿面,不住地說:「對不起,埃萊娜,對不起。」

  雷蒙像瘋子一樣取笑我。那種笑,我即使閉上眼睛也看得見。他的臉油光光的,就像中國的小漆器。我越哭越傷心,抽泣起來。雷蒙從手套盒裡抓起一頂司機的鴨舌帽,戴在頭上,說:

  「先生,願為您效勞!」

  邦雅曼·托隆沉默了,好像聲音被掐斷了一樣。幾分鐘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伸了伸腿,關節硬邦邦的,幾乎都僵死了。我輕聲問:

  「後來呢?」

  他用手指指天空。黎明了,天馬上就要亮了。最早醒來的鳥兒已經在抖動身體,廣場上有人在開水龍頭沖地。水開得很大。聖母院的鐘敲了五下,塞納河兩岸的教堂也都敲起鐘來。有只鴿子在「咕咕」叫著。

  「您不想再講下去了?」

  不想了。他講夠了。在醫生到來之前,他想睡上一會。他的面具就像是包著傷口的一副繃帶,外殼已被唾沫弄黃了。他戴著羊毛圓帽,活像個穿睡衣的滑雪者,在盛夏時節迷了路。他隱約有點讓人厭惡。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您的臉?」

  他摸了模自己的嘴唇,好像在碰一個傷口似的。

  「當我給您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

  「什麼時候可以講完?」

  「快了。」

  「您知道,我值班值到明天晚上。我們也有個合同。」

  在內科大樓的門口,已經有病人在那兒喝咖啡了。也有幾個病人在露臺上一邊抽煙,一邊聊天。天邊發白了,照亮了屋頂的鐘樓、鴿子和天線。邦雅曼經過時引起了一陣笑聲,有人驚異地望著他。看著他矮小的身軀漸漸地消失在走廊盡頭,我有點悵然若失。

  我突然感到很沮喪。我竟然能在兩個多小時裡不想費迪南,真是不可思議!只要我被邦雅曼的故事吸引住了,我便會忘了一切。慘白的天空好像要出太陽,又好像要下雨。天邊那塊黑色的東西,似乎是已經過去的黑夜留下的殘餘,就像一道烏雲。我去睡覺了。

  在床上,我發現阿伊達縮成一團,半邊臉埋在枕頭中,雙腿彎著,夾著合抱的雙臂,被子一直被掀到腰部,露出嫩嫩的肌膚。她這樣躺著,好像特別容易受到傷害。她又成了一個小姑娘。

  我脫掉衣服,在她身邊躺下,用一條薄薄的床單蓋起兩人。一束頭髮粘在她的額頭上,我把它撥開了。我輕輕地翻轉她的身體,讓她對著我。她均勻的呼吸輕輕地掃在我的脖子上,耳朵就像兩枚貝殼,我真想對著它們講一些好聽的故事。她散發出孩子半睡半醒時好聞的香味,一種溫熱的奶味。她的四肢像昆蟲一樣精美,紅紅的舌尖露在唇邊,長長的睫毛輕輕地顫動著。她是個典型的孩子,處於人被徹底地分成男性和女性之前的第三態。她不像我們這些按部就班的愚蠢的成年人。

  我吻了吻她的眼簾,輕輕地摟著她:「小孤兒,我該拿你怎麼辦?」我希望自己既不要發火,也不要失望。一小時後,一個問題突然把我驚醒:邦雅曼是否親眼看見過「晾草架」的女囚?畫像和錄像帶證明不了什麼。隨後,我又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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