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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趙行德被這一大群牲口追趕著,沿城牆退到一個寬敞的地方。原來城內還有這樣一處寬敞的所在,以前行德從未注意到。這裡有一大群駱駝,駱駝群中還有十餘個打扮怪異的漢子在忙碌。他們正在往駱駝背上裝貨。

  行德總算聽到了尉遲光說話的聲音。他那短促有力的吼聲不時地從人和駱駝群中發出。行德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行德為了不再與尉遲光走失,他緊緊地跟在尉遲光的身邊。尉遲光的話中夾雜著多種語言。當他說回鶻語、吐蕃語或者西夏語時,行德還可以聽懂,之後又說了一些什麼別的語言,他就完全不知道了。行德再次聽到那種他已經聽慣了的語言時,他忍不住向尉遲光問個明白,尉遲光剛開始還向他解釋,到後來他覺得有點討厭了,於是大喝一聲:

  「真討厭,閉上你的嘴!」

  他突然沖上來,一把揪住行德的衣領。與剛才一樣,他把行德提了起來,將行德的身子提到空中,然後一把將他摜到沙堆上。

  月光照在廣場上,百餘頭駱駝和十幾個人的身影斜映在灰色的地上。人們徹夜未眠,一直忙於裝載貨物。

  行德倒是無事可幹,他離開了尉遲光,來到駱駝和作業的人們中間,一邊慢悠悠地閒逛,一邊檢查著貨物。他是想打聽一下這支駝隊到底運的什麼貨。他儘量地通過簡單的問話,利用自己已經掌握的各種語言,總算搞清楚了這支商隊向東方運去的貨物中包括有玉石、錦緞、獸皮、西域各國的的織品和香料,以及種子和其它各種雜用之物。

  四周的嘈雜終於平靜下來,貨物裝載完畢,尉遲光一聲令下,商隊出發了。他們打開了平常一直關閉的南門,向城外走去。百多頭駱駝組成了一列長隊,隨隊配有騎在馬上的衛兵。趙行德坐在隊尾的一頭駱駝上,搖搖晃晃地跟著隊伍前行。

  「我的東西放在何處?」

  行德向乘一頭駱駝走在自己前面的尉遲光問道。

  「搭在你的駱駝上了。以後不要為你自己的東西來問我!」

  尉遲光大聲說道。離拂曉還有一段時間,中天上一輪清月,暗淡的月光灑落在莽莽原野上。

  尉遲光率領的商隊用了將近五十天的時間才從瓜州走到了興慶,這是行德在瓜州時始料未及的。河西一帶無論何處,西夏軍與吐蕃軍都會不時地發生一些小的衝突。遇到大戰時,商隊只好原地等待,或者繞道而行,所以白白浪費了許多時日。

  行德對尉遲光最感驚異的是他在西夏、吐蕃兩軍中都頗有面子。兩軍開戰時,雙方人馬對峙,尚未動手之際,尉遲光可以四平八穩地率隊從兩軍陣中穿過。他們在兩軍之間的狹長地帶插上畫有尉遲家守護神「毗沙門天」標記的大旗,表示他的商隊正在通過此地,兩邊的軍隊都會等待商隊過完後再開戰端。

  吐蕃與西夏之間的小戰鬥不時地攔住尉遲光的去路,但他對此卻並不在意,反而是通過各個城鎮時遇到的麻煩使得他大為光火。行德在肅州、甘州和涼州都看到尉遲光大發脾氣,怒吼之聲不絕於耳。通常為了繳納通行稅,商隊不得不在那裡逗留兩三天。照尉遲光說的,西夏人佔領之前,只需要向回鶻人的衙門繳納即可,而現在除了要向取而代之的西夏人繳納之外,還得要向仍然執掌著實權的回鶻衙門繳納。正是因為如此,駝背上馱著的五十塊原玉已在途中消耗了五分之一。

  趙行德在出發之初對這位年青的隊長還不甚瞭解,現在可以說已經把這個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尉遲光是個為了賺錢什麼都敢做的人。名義上他是一個貿易商,實際上將其稱作盜賊亦不為過。

  在路上,當他們遇到小的商隊時,他經常帶領兩三個人跑過去,將人家的貨物悉數卷來,有時竟連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這種手段也都被行德一一看在眼裡。尉遲光的商隊中混有一些居住在沙州以南山地中的龍族人,他們慣於打家劫舍,另外還有一些至今仍然蟠踞在西邊的阿西亞族人。

  尉遲光看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雖然有時候他也會發脾氣,會感到為難,但是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他感到害怕。也許直到死之將至,他才會有所顧慮。

  行德認為支配這個蠻橫的傢伙一切行動的基本原因是他常常引以自豪的高貴血統。尉遲王朝早已消失了,但於闐王族往日的光芒經常使得他情緒冗奮,以致變態。為了顯示家族的威嚴,他可以膽大妄為,冷酷無情。在沙漠中襲擊其它商隊時,他的內心裡一定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為尉遲王族爭得一份榮耀。為了祖先的光榮和權勢,不把對方搶得一乾二淨,他是絕不罷休的。

  現時的興慶與天聖八年趙行德住在那裡時早已是今非昔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城裡的人口比先前更加稠密,街上一片繁榮,一個個新商鋪正在陸續建起,原來的古城風貌已不復存在。不光城內如此,城外也大有人滿為患之虞。十一層的北塔附近正在修建一條新的街道。城西西塔一帶以及行德原來住過的寺廟的西北角一帶皆是一派欣欣向榮。

  西夏正在迅速發展成為一個大國,興慶城隨著國家的日益富強也在急劇膨脹。行德在城裡轉了一圈,隨處可以看到人們的衣著仍然十分貧寒。他想,這一定是由於與吐蕃連年爭戰,國家對百姓課以重稅所至。以前行德在此居住時就有所耳聞,要在城西八十裡開外的賀蘭山山麓建造大批的寺院,可是三年後的今天,這種傳聞已經煙消雲散,想必是建造寺廟的銀子都用作軍餉了。

  行德這次還是與上次一樣,來到城西北一隅的伽藍廟下榻。廟裡的景象早已不似從前,學館的體制也更加整肅,先生與學生的人數都大為增加,所聘漢人教習也比以前多了。以前在一起研討西夏文字的老熟人尚有數名仍然在此。行德來到寺裡後最感到吃驚的是他當年編纂的西夏文、漢字對照表已經發行了單行本,在此基礎上還編出了數冊書寫練習簿。一位姓索的老者一直在這座廟裡擔任西夏文字的教習,聽說行德的到來,特意拿了一本對照表的單行本,讓他題名。索老人既是一名學者,又是學府的行政官員。在這個地方,他的資歷最老,地位也最高。雖然說這本小冊子的著作者已落了西夏人的名字,但是就行德在這上面所傾注的心血而論,索老人認為題名者非行德莫屬。

  趙行德打開這本小冊子的扉頁,當年經自己的手一個一個選入的詞匯再次映入眼簾。霹靂、火焰、甘露、旋風,這是一組有關自然現象的詞匯,它們寫在同一行上,旁邊還標明了相應的西夏文字。西夏文字上注有漢字讀音,而漢字上又注有西夏文字的讀音。這些字也許是學生們寫的,顯得有點笨拙,無論如何,這本小冊子勾起了行德的懷舊之情。

  翻看其它幾頁,還有一些動物的名稱,諸如貓、狗、豬、駱駝、馬牛等等,不一而足。再下一頁是有關身體部位的一些詞匯,例如頭、目、腦、鼻、舌等。

  看了幾頁後,行德拈筆在手,飽蘸濃墨,在封面的白眉上認真地寫下「番漢合時掌中珠」。寫完後,行德將筆擱好說道:

  「不知可否?」

  說完他把小冊子遞還給索老人。老人撚須頷首,連聲稱讚。行德見老人滿意,又在幾張小紙片上寫下了同樣的字樣,以便貼到小冊子上。

  行德此次一到興慶,就通過這位曾經是自己上司的索老人辦理了各種必需的手續,一個月後終於獲得了官府的批復。行德希望為延惠招聘六名漢人,派往瓜州。其中有兩名是僧人。他們都是精通西夏文和漢文、具備佛教修養的學士,除兩名僧人五十開外,其他四人均在四十歲左右,都是行德舊日的同事。延惠提出的請求之所以很快就被當局批准,是因為興慶目前並未組織人員譯經,且各類典籍亦未收集齊全。行德只是聽說,最近要遣使去宋朝購買大量書籍。

  事情一旦定奪,行德就決定先行一步,自己回瓜州去。與其他人一同回去當然最好,但是他們初次出門,準備事項繁冗,看來要等到秋天時節才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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