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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行德是支持何亮的安邊策的,不知不覺說話的聲音也亢奮起來。行德已經聽到了自己周圍有人掀翻了椅子,有人拍案而起,破口大駡。但是他心裡想,既然開了頭,就乾脆一吐為快,把話講完。他定了定神,又接著講下去:

  「現在,西夏已經征服了它周圍的其它夷戎,正日益強大起來,將來勢必成為我華夏之大患。朝廷為此必須常備八十萬大軍,錢糧糜費。且軍馬產地尚在敵手,故時有入不敷出之窘況發生。」

  突然,趙行德看到前面的屏幕猛地掀了起來,一大群人向自己沖了過來。行德倏地站了起來,但是身不由己,一個趔趄,他向前倒了下去。

  趙行德驚醒過來,原來是南柯一夢。他發現自己倒伏在地,急忙起身朝四周望去。強烈的陽光照耀下,中庭內先前眾多的考生都走光了,就剩下一位身著官服的監考官在看著自己站在一旁發呆。行德連忙拂掉手上的塵土問道:

  「考試……」

  行德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那個監考官輕蔑地瞥了行德一眼,一句話也不說。行德這才知道,剛才自己睡著了,夢見在金殿對答天子策問時,已經失去了考試的寶貴機會。也許監考官點了自己的名,但是當時正在夢中,哪裡聽得到呢?

  趙行德怏怏地向出口方向慢慢走去。走出尚書府後,穿過清靜無人的府前街。他喪魂落魄地蹣跚著走過一條條大街小巷。金殿中對答如流,禦宴上風流倜儻,白衣公卿,一品頂戴,這些光宗耀祖的無上榮光現在已經化作春夢,一去不返矣!

  趙行德忽然想起了孟郊的七言絕句「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觀盡長安花」。這首詩是孟郊在知天命之年喜中進士,有感而發時寫出的。而此時的趙行德只覺得偌大一個開封城內並無一支「長安牡丹」,只有熾熱的陽光照著無精打采的他。更加令人惆悵的是進士考試三年才舉行一次。行德漫無目標地徜徉在長街上,不知不覺來到了城外的一個市場。天色已晚,一大群穿著破爛的男女擠在一條小路上不知道在圍觀什麼。路旁的鋪子多是賣食物的。有些店子裡支著大鍋正在煮雞鴨肉,散發出油煙氣,混合著汗臭,夾雜著塵土,令人窒息。有的店子在門口掛著豬羊肉的燒烤。趙行德這才感到肚子餓了。從早晨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

  拐過幾條小巷,趙行德向擁擠的人群走過去。平常,這條小路上人來人往都嫌擠,這時候已經完全不能通行了。趙行德只好站在人牆後面向裡張望。行德剛開始只看到一個女人的下半身,女人躺在一個木箱子上的一塊厚木板上。行德用力擠了進去。從圍觀的人肩後看去,這樣才算看到那個女人的上半身。孰料那女人竟是一絲不掛地橫臥在那裡。一看便知她不是個漢人。皮膚的顏色雖然不算白,倒也覺得十分豐腴,且有一種行德以前從未見過的光澤。她仰面朝天,顴骨突出,下顎微尖,眼睛有點下凹,黯然無光。

  行德費力地擠到那個女人的跟前,這才發現還有一個赤膊上身的彪形大漢,手持一把利刃,站在旁邊注視著看熱鬧的人。乍一看,這個大漢長著一副猙獰的面孔。

  「喂,要買哪一塊都可以,快快講來!」

  大漢看著圍觀者說道。人群中一陣嘈雜,只是他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個尤物。

  「你們幹看不買,要做什麼?一群小氣鬼,竟無一個人想買。」

  大漢還在大吼大叫,周圍的人一言不發。行德從人群中走出來。

  「這個女人到底做了什麼孽?」

  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手持利刃的大漢轉眼盯著行德說:

  「這個賤貨是個西夏女人。勾引漢子睡覺,還要殺那漢子的老相好。今天俺剮了她,賣她的肉。隨便買哪一塊都行。耳朵、鼻子、奶子、大腿,隨你們挑。就賣個豬肉價算了。」

  這個大漢也不是漢人。他的眼睛閃著藍光,胸前的毛帶點黃色。肌肉突起的古銅色的肩膀上紋有類似符咒的圖案。

  「她承認嗎?」

  行德又問了一句。那漢子剛要回答,不料躺著的女人張口說道:

  「是我做的孽!」

  她說話的口氣粗魯,音調高亢。看到那女人開了口,圍觀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亂。行德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心如死灰、自暴自棄,還是當真是一個蕩婦。

  「她是一個賤貨,要買的直說,不要白費功夫。要哪一塊,用手一指就行了。」

  說完那漢子將手中的刀子晃一晃,閃閃發光,然後猛地朝案板上一剁。這時女人嘴裡發出了一聲似呻吟又似哭泣的怪聲。行德只覺得眼前鮮血四濺,他以為那女人的一隻手已經被砍了下來。但是她的手並沒有被砍下來,只是左手的兩個手指尖已不見了。

  圍觀者驚呼一聲,都往後退了一步。趙行德不及細想,大喊道:

  「罷罷罷,我買!全部買下來!」

  「全部都要?」

  那大漢感到有點意外。正在這時,那個女人用還在滴血的手撐著案板,驀地坐了起來。她把濺有鮮血的臉轉向行德說:

  「實在抱歉,不能囫圇賣。你錯看了西夏女人。對不起。要買就要零刀碎剮地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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