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可是,他卻感覺良好,他甚至覺得飄飄然。因此,他順理成章地斷定,撒謊和擅離職守不是罪孽。憑藉著轉瞬即逝的天賜直覺,牧師一下子掌握住了這種自我開脫的最方便的推理法。他為自己的這一成就而振奮不已。這真是奇妙至極。他認識到,用這種推理法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惡習說成美德,把謠言說成真理,把陽痿說成禁欲,把傲慢說成謙卑,把掠奪說成行善,把賊贓說成榮譽,把褻瀆神靈說成明智之舉,把野蠻暴行說成愛國行為,把淫威說成正義。任何人都能做到這一點,這根本不需要開動腦筋,也不需要什麼個性。

  牧師饒有興致地把各種各樣違反習俗的不道德行為在腦子裡匆匆過了一遍,而此時內特利正被自己那群瘋子似的夥伴團團圍在中央。他端坐在床上,又驚又喜,滿臉通紅。他很得意,也很擔心,過一會肯定會有一位正言厲色的軍官出現在他們面前,像趕流浪漢似的把他們這一群人全轟出去。然而,沒有誰來打攪他們。到了晚上,他們成群結夥興高采烈地跑出去看了一部蹩腳的、場面華麗的好萊塢彩色影片。當他們看完電影成群結夥興高采烈地回到病房時,那個白色士兵已經在那兒了。鄧巴尖叫一聲,當時就給嚇垮了。

  「他回來了!」鄧巴尖叫道,「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約塞連一下子呆住了。鄧巴驚恐的尖叫聲嚇得他渾身癱軟,更叫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又看見了那個他十分熟悉的從頭頂到腳趾都裹著石膏、纏著繃帶的白色士兵。他不由自主地從喉嚨眼裡發出一陣古怪的顫音。

  「他回來了!」鄧巴又尖叫起來。

  「他回來了!」一個正在發高燒說胡話的病人也下意識地跟著叫了起來。

  病房裡登時大亂,簡直成了瘋人院。一群群的傷病員在走道裡東跳西竄,語無倫次地狂呼亂叫,就好像樓裡著了火似的。一個只有一隻腳的傷員拄著拐杖蹦來蹦去,驚恐萬狀地到處大聲問:「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我們這兒失火了嗎?我們這兒失火了嗎?」

  「他回來了!」有人對他喊道,「你難道沒聽見嗎?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誰回來了?」另一個人叫道,「他是誰?」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這兒失火了嗎?」

  「快起來逃命吧,真見鬼!大家快起來逃命吧!」

  於是所有的人都跳下床,來來回回地從病房的一頭往另一頭跑。一個刑事調查部的人跳起來找手槍要去打另一個刑事調查部的人,因為那人的胳膊肘碰了他的眼睛,病房裡亂作一團。那個發高燒說胡話的病人蹦到走道中間,差點把那個只有一隻腳的傷員撞倒:後者一不小心把拐杖的黑色橡皮頭拄到了對方的光腳上,壓破了他好幾個腳趾頭,痛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來。那些痛苦萬狀的人驚慌失措地四處亂竄著,不顧一切地在他身上踩來踩去,又踩傷了他更多的地方。

  「他回來了!」人們一邊來回跑著一邊反反復複地咕噥著這句話,念叨著這句話,或者乾脆歇斯底里地喊著這句話。「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克拉默護士突然出現在人群中間。她像個警察似的轉來轉去,竭力想恢復秩序,可是卻無能為力,急得她掉下眼淚來。「靜一靜,請靜一靜。」她一邊粗聲粗氣地抽泣著,一邊徒勞地懇求著人們。牧師的臉色蒼白得像個鬼魂,他並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內特利也不明白。他身體貼著約塞連站著,緊緊抓住他的胳膊肘。亨格利·喬也是一樣。他握緊瘦骨鱗峋的拳頭,疑惑不解地跟在約塞連後面,東瞧瞧西望望,滿臉懼色。

  「喂,出了什麼事?」亨格利·喬懇求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還是那個人!」鄧巴提高嗓門對他說。他的聲音明顯地蓋過了周圍的喧嘩。「你難道不明白嗎?還是那個人。」

  「是那個人!」約塞連不自覺地附和了一聲。他內心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激動得不能自持,不禁打起哆嗦來。他跟在鄧巴後面,擠出一條路走到那個白色士兵的床前。

  「別緊張,夥計們,」那個小個子得克薩斯愛國主義者友善地勸說道。他的臉上浮現出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沒有必要這麼驚慌失措。為什麼我們不能放鬆一點?」

  「是那個人!」其他人又開始咕噥著,念叨著,喊叫著。

  突然,達克特護士也到了床前。「出了什麼事?」她問道。

  「他回來了!」克拉默護士尖叫著撲到她的懷裡。「他回來了,回來了!」

  是的,的確是那個人。他矮了幾英寸,體重卻增加了。他那兩隻僵硬的胳膊和兩條僵硬、絲毫不起作用的粗腿被繃得緊緊的吊索幾乎垂直地拉向上空,吊索的另一端是從他身體上方的滑輪上懸垂下來的長長的鉛塊。他的嘴上纏著繃帶,繃帶中間有個邊沿破損的黑洞。約塞連一看到這些,馬上就記起他來了。事實上,他幾乎一點都沒有變樣。一根與原來一模一樣的鋅管從他腹股溝上面那塊堅硬的石膏中伸出來,一直引到地上一個與原來一模一樣的透明玻璃瓶子裡。另外一個與原來一模一樣的透明玻璃瓶子掛在一根竹杆上,裡面的液體通過他胳膊彎上的繃帶處滴入他的體內。

  約塞連走到哪兒也認得他。他很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裡面沒有人!」鄧巴突然沖他叫起來。

  約塞連感到自己的心臟猛然停止了跳動,雙腿直發軟。「你在說什麼呀?」他畏懼地大聲問。鄧巴眼裡閃動著的焦慮苦惱的神態以及他那驚恐狂亂的表情把約塞連嚇得暈頭轉向。「你是瘋了還是怎麼了?你究竟是什麼意思,裡面沒有人?」

  「他們把他偷走了!」鄧巴大叫著答道,「他裡面是空的,就像空心巧克力玩具兵棒糖。他們就這麼把他弄走了,只留下這些繃帶。」

  「他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他們為什麼要做任何一件事?」

  「他們把他偷走了!」另一個人尖叫起來,於是病房裡所有的人都跟著尖叫起來。「他們把他偷走了,他們把他偷走了!」

  「回到你們的床上去吧。」達克特護士輕輕推著約塞連的胸脯,一個勁地央求鄧巴和約塞連。「請回到你們的床上去吧。」

  「你瘋了!」約塞連生氣地對鄧巴喊道,「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說?」

  「有人看見過他嗎?」鄧巴情緒激動地嘲笑著質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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