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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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你活下去。」那老頭搖了搖頭,有那麼一會兒,他像那個滿腹牢騷、事事看不慣的老太婆一樣眉頭緊鎖,像是生氣又像是沉思。「如果你不提防著點,他們會殺了你。我現在能看得出來你不打算提防。你為什麼不理智些,努力做得更像我這樣、你也可能活到一百零七歲呢。」 「因為我寧願站著死,不願跪著生,」內特利帶著崇高的信念得意洋洋地反駁說,「我想你以前聽說過這句俗話吧。」 「是的,我當然聽說過,」那個陰險的老頭沉思地說,臉上又堆起了微笑。「然而恐怕你把這句俗話說顛倒了,寧願站著生,不願跪著死。那句俗話是這麼說的。」 「你肯定嗎?」內特利有點糊塗地問,「好像我那樣說更講得通。」 「不,我這麼說更講得通。去問你朋友。」 內特利轉過身去問他的朋友,卻發現他們都走了。約塞連和鄧巴都不見蹤影。那老頭看著內特利又尷尬又吃驚的樣子,發出輕蔑而快樂的狂笑。內特利羞愧得沉下了臉。他孤力無援地猶豫了片刻,接著快速轉過身,匆匆逃進最近的那條走廊去尋找約塞連和鄧巴,希望及時找到他們,把那老頭同——德·科弗利少校之間發生的那場出人意料的衝突告訴他們,把他們帶回來給他解圍。所有的走廊裡的門都關上了。也沒有哪道門下有燈光。夜已經很深了。內特利絕望了,便不再尋找了。 最後他意識到,除了去找他愛戀著的姑娘,和她在什麼地方躺下來,跟她親熱,向她獻殷勤,與她共同安排他們的未來,他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但是當地回到起居室來找她的時候,她已上床睡覺去了。他無事可做,只好去同那個討厭的老頭繼續談剛才未談完的話題。可那老頭卻從扶手椅裡站起身來、用開玩笑似的客套說夜已深,他得告辭了,讓內特利和兩個睡眼蒙朧的姑娘呆在那裡。那兩個姑娘也說不出他自己的妓女進了哪個房間,她倆百般挑逗他,想讓他對她倆感興趣,但卻是白費力氣,於是她們過了一會兒也上床睡覺去了,留下他一人在起居室裡的那張凹凸不平的小沙發上睡著了。 內特利是個敏感、富有、漂亮的小夥子,生著一頭烏黑的頭髮,兩隻眼睛流露出信任他人的眼神。他第二天一大早在沙發上醒來時,脖子感到酸疼,昏昏沉沉地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性格溫和、文質彬彬。他快二十歲了,不知道心靈創傷、緊張、仇恨或神經機能病是怎麼回事,在約塞連看來,這恰恰證明他實實在在瘋得有多麼厲害。他在童年雖常受到責駡,但卻是愉快的。他與他的兄弟姐妹們相處得很好,他不恨他的父母,因為他們倆待他很好。 內特利從小受到的家教是要憎惡像阿費和米洛那樣的人。他母親把像阿費那樣的人描繪成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他父親把像米洛那樣的人說成是投機倒把犯,但他們從不讓他接近那些人,因此他從來也沒有學會怎樣去恨。就他所能記得的,他的家曾在費城、紐約、緬因、棕櫚灘、南安普敦、倫敦、多維爾、巴黎和法國南部呆過,無論在哪兒,他家裡總是高朋滿座,客人都是紳士淑女,沒有一個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或投機倒把犯。內特利的母親出身新英格蘭地區的桑頓家族,是美國革命的後代。他的父親卻是個私生子。 「永遠記住,」他母親過去常常提醒他說,「你是內特利家的人。 你不是範德比爾特家的人,他家是靠當一個地位卑微的拖船船長發財的,也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人,他家的財富是通過肆無忌憚地進行原油投機積累起來的;你也不是雷諾茲或杜克家族的人,他們的收入是靠欺騙公眾、推銷致癌的樹脂和柏油製品獲得的;你當然也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還在出租房屋。你是內特利家的一員,而內特利家從來沒有為了錢而什麼事都幹。」 「你媽的意思是,孩子,」有一次他父親和藹可親地插話說,那種措辭優雅、簡潔的天才內特利佩服得五體投地,「舊時的富翁要比新富翁好,新興的暴發戶永遠不會像新近的破落戶那樣受人尊敬。這麼說對嗎,親愛的?」 內特利的父親不斷提出那種賢明而通曉世事的忠告。他熱情奔放,臉色紅潤得像加過熱的香甜的紅葡萄酒一樣。雖然內特利不喜歡香甜的紅葡萄酒,但他卻很喜歡他父親。戰爭爆發後,內特利一家決定他應該參軍,因為他太年輕了,不能從事外交工作,同時還因為他父親根據權威人士的消息說,俄國將會在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內垮臺,而希特勒、邱吉爾、羅斯福、墨索里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將簽署一個和平協議,他們從此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內特利參加陸軍航空隊是他父親的主意,在那兒他可以作為飛行員安全地接受訓練,而在此期間俄國人有條件地投降了,停戰的具體條款也制定好了。此外,在航空隊裡當一名軍官,他接觸到的只會是有教養的紳士。 事與願違,他卻發覺自己和約塞連、鄧巴和亨格利·喬等人在羅馬一家妓院裡鬼混,而且他深深地愛上了妓院裡一個對他態度冷漠的姑娘。他獨自一人在起居室裡睡了一夜後,第二天早上他終於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幾乎立刻就被她那任性的小妹妹打斷了好事。那小姑娘沒敲門便闖了進來,妒忌地撲到床上,這樣內特利也可以摟著她。內特利的妓女吼叫著跳了起來,怒氣衝衝地使勁揍她,抓著她的頭髮把她拎了起來。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眼巴巴地望著內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雞,或者說像根剝了皮的嫩樹枝。 她那稚嫩的身體早熟地模仿著那些比她年齡大的女人的樣子,使所有人感到難堪,因此她總是被趕走,穿上衣服,到外面大街上去和其他孩子在新鮮的空氣裡玩。這姐妹倆此刻正粗野地對罵,互相吐唾沫,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喧鬧聲,引來一大群喜歡熱鬧的旁觀者擠進這間房間。內特利氣惱地放棄了做愛的念頭。他叫他的妓女穿上衣服,帶著她下樓去吃早飯。那個小妹妹跟在後面。當他們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館裡體面地吃早餐時,內特利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神氣的一家之主。 但是等到他們開始往回走的時候,內特利的妓女已經感到厭煩了,於是她決定和其他兩個姑娘上街去賣淫,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內特利和那個小妹妹溫順地遠遠跟在後面,那個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想學幾手拉客的技巧,內特利則是情場失意而出來散散心。當那幾個姑娘被一輛軍用汽車裡的士兵攔住並帶走後,他倆都變得垂頭喪氣。 內特利回到咖啡館,給那個小妹妹買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等她情緒好了些之後,帶著她回到公寓裡。約塞連和鄧巴已在起居室裡,還有精疲力竭的亨格利·喬,他那憔悴的臉上還帶著快樂、麻木、得意洋洋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這樣笑著從妻妾成群的後宮裡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那個淫蕩、墮落的老頭看到亨格利·喬破裂的嘴唇和青一塊紫一塊的眼睛,心裡樂滋滋的。 他熱情地跟內特利打招呼。他仍然穿著前一天晚上那件皺巴巴的衣服。他那種衣衫襤褸、面容猥瑣的模樣使內特利心煩意亂。無論何時他來公寓,他總希望那個荒淫無恥的老頭能穿上一件乾淨的布魯克斯兄弟公司做的襯衫,刮過臉,梳過頭,穿著一件花呢夾克衫,蓄兩撇幹淨利落的白八字鬍,這樣,內特利每次看到他並想到自己父親時,就不會有那種說不清的羞愧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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