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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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 帶隊醫生詫異地轉過臉望著其他醫生。「他真的看什麼都是一個圖像!」他感歎道,「我們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還很及時,」另一個醫生評論說。這個醫生後來與約塞連單獨呆了一會。他與約塞連性格相似。他個頭挺高,長得像只魚雷似的,一嘴棕色鬍子好久沒有剃過了;襯衫口袋裡裝著一包香煙,靠在牆上漫不經心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有幾個親戚上這兒看你們來了。哦,別擔心,」他笑著補充說,「不是你的親戚。是那個死了的小夥子的母親、父親和兄弟。他們大老遠地從紐約趕來看望一個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則是我們手邊現成的一個。」 「你在說什麼呀?」約塞連滿腹狐疑地問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 「你當然要死的。我們大家都要死的。你以為你還能往哪裡跑?」 「他們可不是來看我的,」約塞連反駁說,「他們來看他們的兒子。」 「他們能看到什麼人就只好看什麼人了。對我們來說,反正是快要死的小夥子,好歹都一樣。對一個科學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小夥子一律平等。我給你提個建議,如果你讓他們進來看你幾分鐘,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謊說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訴任何人。」 約塞連退得離他更遠點。「你知道那件事?」 「我當然知道。請相信我們。」那醫生和藹地輕聲笑了笑,然後又點燃了一支煙。「每次一有機會你就不斷地擰那些護士的奶頭,怎麼能讓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讓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麼大的代價僅僅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裝假,為什麼不告發我?」 「我幹嗎要告發你?」醫生有點驚訝地問道,「我們大家都在一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只要某個同夥也願意幫我,我總是樂意幫他一把的。這些人走了這麼遠的路,我不願讓他們失望。我很同情老人。」 「但是他們是來看他們的兒子的。」 「他們來得太晚了。也許他們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們的兒子。」 「說不準他們會哭起來呢。」 「他們很可能會哭。那是他們來的原因之一。我在門外聽著,要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來制止他們。」 「這一切聽起來都有點瘋了。」約塞連沉思著。「但不管怎樣,他們幹嗎要看著他們的兒子斷氣呢?」 「我一直也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醫生承認說,「不過他們總是這樣。哎,你說怎麼樣?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兒躺幾分鐘,裝得像要死了似的。這個要求不太過分吧?」 「好吧。」約塞連讓步了。「但只能是幾分鐘,而且你保證等在門外。」他對這個角色產生了興趣。「喂,我說,幹嗎不用繃帶把我裹起來,那樣效果不是更好嗎?」 「這聽起來倒是個挺好的主意。」醫生聽了直鼓掌。 他們在約塞連身上裹了一卷繃帶。一幫護理員給兩扇窗戶都裝上了棕褐色的窗簾,並放下窗簾,使房間裡顯得黑乎乎、陰沉沉的。約塞連建議放些花,醫生馬上派了一個護理員出去弄來兩小束快要凋謝的花。花散發出刺鼻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當一切準備停當之後,他們讓約塞連回到床上躺下來。然後他們讓探訪者進來了。 這幾位探訪者帶著歉意的眼神,躡手躡腳、戰戰兢兢地走進病房,就像是未經邀請闖入人家的不速之客一樣。先進屋的是悲痛欲絕的母親和父親,然後是那位滿面怒容的兄弟,他是個身材矮胖、虎背熊腰的水手。這對夫婦表情呆板地肩並肩走進病房,就像剛從一幅掛在牆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結婚周年紀念銀板照片上走下來似的。他倆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卻頗有自尊心。他們雖穿著深色的舊衣服,但身體卻似鋼筋鐵骨。 那女人有一張橢圓形的長臉,呈紅棕色,帶著沉思的表情,一頭粗黑的頭髮已經泛白,從頭正中截然分開,簡單地梳向腦後,披在後頸上,沒有捲曲、波紋或帶什麼裝飾。她既傷心而又心情沉重,滿是皺紋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那位父親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穿著一套配有墊肩的雙排扣西裝,西裝太小,看起來有點滑稽。他個子不高,但粗壯結實,滿是皺紋的臉上蓄著兩撇漂亮的向上翹起的小鬍子。 他的兩隻眼睛淌著粘液,眼角佈滿皺紋。他窘迫地站在那兒,一雙強壯的勞動者的手抓著他的黑氈軟呢帽的帽檐,擱在西裝翻領前,那樣子看起來又尷尬又淒慘。貧窮和辛勞使他倆過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那白色的圓帽傲慢地斜扣在頭上,雙手握成拳頭,帶著一種因受到傷害而產生的好鬥神色怒視著病房中的一切。 這三個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來。他們緊挨在一起,像去參加葬禮似的,躡手躡腳,幾乎步伐一致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床邊才停下來,站在那兒低著頭盯著約塞連。接下來是一陣令人厭惡、使人痛苦的沉默。這沉默像是要永遠持續下去似的。最後,約塞連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老頭兒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看起來挺糟糕,」他說。 「他病得挺重,爸。」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她已經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青筋凸起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膝蓋。 「我叫約塞連,」約塞連說道。 「他叫約塞連,媽。約塞連,你認不得我了嗎?我是你哥哥約翰。 你不認識我是誰了嗎?」 「我當然認得。你是我哥哥約翰。」 「他真的認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誰。約塞連,這是爸爸。跟爸爸說聲好。」 「你好,爸爸,」約塞連說。 「你好,吉烏塞普。」 「他叫約塞連,爸。」 「他那樣子太可怕了,我實在是很難過,」父親說。 「他病得挺重,爸。醫生說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醫生的話,」父親說,「你知道那些傢伙說話是多麼不可信。」 「吉烏塞普,」母親又喊道,聲音雖低,但卻因為痛苦而變了調。 「他叫約塞連,媽。她現在記性不大好了,在這兒他們待你怎麼樣,兄弟?他們待你還好吧?」 「挺好,」約塞連告訴他說。 「那就好。可別讓這兒的任何人欺負你。哪怕你是個意大利人,你也同這裡的任何人都一樣。你還有你的權利嘛。」 約塞連有些膽怯,便閉上了眼睛,這樣他就不必再看著他兄弟約翰了。他開始感到噁心。 「瞧,他現在這個樣子多怕人,」父親說。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 「媽,他叫約塞連。」那兄弟不耐煩地打斷她。「你難道記不住嗎?」 「沒關係,」約塞連打斷他說,「她想叫我吉烏塞普就讓她叫吧。」 「吉烏塞普,」她又叫了他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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