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四九


  14、基德·桑普森

  待到飛博洛尼亞執行任務的時候,約塞連就連去目標上空盤旋一次的勇氣都沒有了。當最終發現自己坐在基德·桑普森飛機的機頭,到了空中的時候,他便摁了一下喉式傳聲器的按鈕,問道:

  「喂?飛機怎麼啦?」

  基德·桑普森尖叫了一聲。「是不是飛機出了故障?怎麼回事兒?」

  基德·桑普森這一聲尖叫,著實把約塞連嚇得渾身冰涼。「是不是出啥事了?」他極恐怖地叫喊道,「我們要跳傘嗎?」

  「我不知道!」基德·桑普森極痛苦地回了一句,激動得嗚咽了起來。「有人說我們要跳傘!究竟是誰、是誰?」

  「是我約塞連,在機頭!約塞連在機頭!我聽見你說出事了。難道你沒說?」

  「我還以為是你說的哩。這會兒一切似乎都沒問題。一切正常。」

  約塞連的心沉了下來。要是一切正常,他們便沒了絲毫藉口返回去,那麼,事情更是糟糕透頂。他陰沉著臉,一時竟遲疑不決。

  「我聽不見你說的話,」他說。

  「我是說一切正常。」

  太陽照耀在下面瓷青色的水面和其他幾架飛機閃爍的邊沿上,白色的光芒令人眼花鐐亂。約塞連抓住連接內部通話系統轉換開關盒的彩色電線,扯松了開來。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他說。

  他什麼也沒聽見。他慢慢收拾起自己的圖囊和三件防彈衣,爬回主艙。內特利端坐在副駕駛員的座位上,用了眼角餘光瞟見他走上基德·桑普森身後的駕駛艙。內特利全身上下穿戴著重重的一大堆東西——耳機、帽子、喉式傳聲器、防彈衣和降落傘,看上去極虛弱,卻顯得異常地年輕靦腆。他朝約塞連懶洋洋地笑了笑。約塞連弓身湊近基德·桑普森的耳朵。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他於引擎均勻的嗡嗡聲中叫喊道。

  基德·桑普森吃驚地回頭掃了他一眼。基德·桑普森長了一副瘦削滑稽的面孔,配了兩道弓形眉毛,一對稀稀落落的金黃色八字須。

  「什麼?」他回過頭喊道。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又說了一遍。

  「你說話還得大聲點,」基德·桑普森說,「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

  「我是說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叫嚷道。

  「我也沒辦法,」基德·桑普森也沖著他高喊道,「我只能喊這麼響了。」

  「我在對講機裡聽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愈發無可奈何,便大聲咆哮道,「你必須返回去。」

  「就因為一隻對講機?」基德·桑普森表示懷疑地問道。

  「返回去,」約塞連說,「免得我砸了你的腦袋。」

  基德·桑普森望著內特利,以求得到道義上的支持,可內特利乾脆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約塞連的軍銜高於他們兩個。基德·桑普森猶豫不決地又抵擋了片刻,然後洋洋得意地高呼了一聲,便又急不可耐地屈從了。

  「這樣對我來說也蠻好的,」他興奮他說,於是撅了那對八字須,吹出一連串尖銳刺耳的呼哨。「是的,長官,這樣對老基德·桑普森來說也蠻好的。」他又打了個呼哨,對著對講機叫喊道,「注意聽著,我的小山雀們。這是海軍上將基德·桑普森在講話。這是皇家海軍驕傲的基德·桑普森上將在叫喊。是,長官。我們正在返航,弟兄們,上帝啊,我們正在返航!」

  內特利興奮異常,一下子拽下了帽子和耳機,仿佛一個漂亮的小孩坐在高腳椅裡,快活地前後輕搖了起來。奈特中士縱身從頂屋炮塔跳了下來,欣喜若狂,重重地捶打起每個人的後背。基德·桑普森駕駛飛機,劃了一個漂亮的大圓弧,離開編隊,直沖機場飛去。當約塞連把頭戴式受話器接通了其中一個輔助通信轉換開關盒的時候,飛機後部的那兩個炮手竟一齊唱起了《庫卡拉查舞曲》。

  待返回機場,他們卻又突然蔫了。令人不安的沉默替代了狂喜。約塞連沉著臉且又極不自然地走下飛機,坐進了早就守在機場等候他們的那輛吉普車。車子返回駐地途中,穿越了陰森岑寂但是迷人的群山、大海和森林,一路上沒人說一句話。當他們駛離近靠中隊駐地的大道時,每一個人的心頭依舊縈回著那種淒涼孤寂的感覺。約塞連最後一個走下車。

  片刻過後,在那一片老是令人心神不安的寂靜——仿佛毒品一般,籠罩住那一頂頂空無一人的帳篷——中,只有約塞連和一陣和暖的微風在移動。中隊一片死氣沉沉,除丹尼卡醫生——活像一隻渾身哆嗦的紅頭美洲鷲,憂傷地棲息在醫務室那扇關閉的門旁,四周瀉下一片朦朧的陽光,把鼻子對了陽光使勁地抽吸,卻全無效果——之外,沒有絲毫人的氣息。

  約塞連知道丹尼卡醫生是不會隨他一同去游泳的。丹尼卡醫生再也不會下水游泳了;哪怕是在一兩英寸深的水裡,一個人也有可能因昏厥或輕度冠狀動脈閉塞而淹死,讓退浪給沖出海去,或是因了寒冷或用力過度而輕易染上脊髓灰質炎或導致腦膜炎球菌感染。

  博洛尼亞對其他人帶來的威脅,更是讓丹尼卡醫生為自身的安全深深地擔憂。入夜了,他聽到了竊賊的響動。

  透過那片籠罩作戰室入口的淺紫色暮藹,約塞連看見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正極用心地盜用定量配給的威士忌酒,假冒了那些滴酒不沾者簽名,且又邊喝邊快速地往一個個瓶子裡灌,想搶在布萊克上尉記起這事後便懶洋洋地匆匆趕來盜了餘下的酒之前,盡可能地多偷一些。

  吉普車又輕輕地起動了。基德·桑普森、內特利和其他人,在一陣無聲的行動中,各自散開去了,融進了令人厭煩的黃色的寂靜裡。吉普車隨著一陣喀喀的響聲消失了。約塞連孑然一人處於沉重的原始寂寥之中,一切綠色的東西看去盡是黑的,而所有其他的一切則全部浸透了膿液的黃綠色。乾燥朦朧的遠處,微風吹過,刮得樹葉颯颯作響。約塞連煩躁不安,既害怕又疲倦,兩凹眼窩由於疲憊不堪而給人一種髒兮兮的感覺。他筋疲力盡地走進降落傘帳篷,裡面擱著一張光滑的木制長桌。

  此刻,疑慮就像一隻煩人的母狗在刨挖著一顆全然無愧的良心而讓人毫無痛感。他把防彈衣和降落傘留了下來,再又返身出去,經過那輛運水車,前往情報室把圖囊交還給布萊克上尉。布萊克上尉正坐在椅子裡打盹兒,兩條瘦長的腿蹺在桌上,表面裝出一副冷漠樣,心裡卻是極好奇地探問約塞連的飛機為什麼又返了回來。約塞連沒搭理他,往桌上放下圖囊,便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帳篷,他便卸了降落傘背帶和身上的衣服。奧爾在羅馬,定於當天下午回來,因為他在離熱亞那不遠的海面上迫降,有了機會休假。內特利早就想打點好行裝,準備接替奧爾。他實在是很欣喜:自己居然還活著,因而就急不可耐地想趕去羅馬,繼續毫無結果而又令人心碎地向那個妓女求婚。約塞連脫了個精光,在帆布床上坐下來歇息。一赤裸了身子,他便感覺好多了。只要身上穿了衣服,他從來就不曾有過舒服的感覺。稍過片刻,他又換上乾淨的短襯褲,穿上軟幫鞋,肩披了一條土黃色浴巾,起身往海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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