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三六


  「假如以後你再這麼嚇我,」梅傑少校對他說,「我會切斷你的喉管。」

  弗盧姆上尉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刻躲進了那塊露莓灌木地。從此,梅傑少校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當回頭看看自己所做的一切,梅傑少校不由得深感欣慰。就在這幾英畝的外國土地上,滿滿擠了兩百多人,可他竟然成功地做上了隱士。他用了一點計謀和想像,就讓中隊全體官兵幾乎再也沒法跟他說話了。不過,他察覺到,這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因為沒人想跟他搭訕。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有那個瘋子約塞連除外。一天,梅傑少校正沿溝底急匆匆奔回活動房屋用午餐,約塞連突然一個魚躍,把他撞倒在地。

  全中隊上下,只有約塞連一人魚躍把他撞倒時,是最讓梅傑少校感到厭惡的。約塞連從來都是臭名在外,總是逢人便嘮叨個沒完——實在是把個臉丟盡了——抱怨自己帳篷裡的那個死人——

  其實壓根就沒在他的帳篷裡;阿維尼翁飛行任務完成後歸來,他竟脫光了衣服,四處溜達,德裡德爾將軍上前給他別一枚勳章——以嘉獎他在弗拉拉上空執行任務時的英勇善戰——的那天,他還是赤條條地站在隊伍裡。

  那個死人的遺物雜亂地堆放在約塞連的帳篷裡,天底下誰都沒這份權力把它們清理出去。由於梅傑少校准許陶塞軍士彙報上級說,到中隊後還不足兩個小時就戰死奧爾維那托上空的那名少尉根本就沒來中隊報到,因此,他也就不再有這種權力。真正有權力把少尉的遺物清理出約塞連帳篷的,在梅傑少校看來,只有一個人,就是約塞連自己,不過,梅傑少校似乎又覺得,約塞連實在是沒這個權力。

  梅傑少校讓約塞連一個魚躍給撞倒之後,不停地呻吟,扭動著身子想站立起來。約塞連卻不讓。

  「約塞連上尉請求立刻和少校面談,」約塞連說,「有一樁生死攸關的大事。」

  「請讓我站起來,」梅傑少校渾身難受,便沒好氣地命令道,「我的手臂撐在地上,沒法回禮。」

  約塞連放開了他。兩個人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約塞連再行了個軍禮,複述了自己的請求。

  「到我辦公室吧,」梅傑少校說,「我想這裡可不是談話的地方。」

  「是,長官,」約塞連答道。

  他們拍打掉身上的砂土,於是,默不作聲極不自在地朝中隊辦公室的門口走去。

  「等我一兩分鐘,先讓我在這些傷口上塗些紅藥水。然後再讓陶塞軍士送你進來。」

  「是,長官。」

  那些辦事員和打字員正在辦公桌和文件櫃旁忙著,梅傑少校連瞧都沒瞧他們一眼,便莊嚴地大步向辦公室的後面走去。他隨手放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簾。一進自己的辦公室,趁沒人在,他便快步穿過房間,走到窗口,跳了出去,拔腿就跑,卻發現約塞連擋了他的去路。約塞連立正守候著,又行了個軍禮。

  「約塞連上尉請求立刻和少校面談,因為有一樁生死攸關的大事。「他很堅定地複述了一遍。

  「拒絕你的請求,」梅傑少校厲聲說。

  「那可不行。」

  梅傑少校作了讓步。「好吧,」他極不耐煩他說,「我就跟你談談。請跳進我的辦公室去。」

  「您先請。」

  他們跳進了辦公室。梅傑少校坐了下來,約塞連在辦公桌前不停地走動,告訴少校說,他不想再執行作戰飛行任務了。他又能怎麼辦?梅傑少校暗暗問自己。他只能按科恩中校的指示辦事,只能希望一切順利。

  「為什麼?」梅傑少校問道。

  「我害怕。」

  「這不是什麼羞恥。」梅傑少校很親切地安慰他。「我們大家都害怕。」

  「我不是覺得羞恥,」約塞連說,「我只是害怕。」

  「要是你從來不害怕,那才不正常呢。即便是最有膽量的人也會有害怕的時候。作戰中,我們所有人都面臨不少最為重要的任務,其中之一就是戰勝恐懼。」

  「哦,得了吧,少校。我們就不能不說這些屁話嗎?」

  梅傑少校極是窘迫地垂下了目光,不住地撥弄手指。「那你要我跟你說些什麼呢?」

  「就說我完成的飛行任務次數已經足夠了,可以回國了。」

  「你飛過多少次?」

  「五十一次。」

  「那你只要再飛四次就行了。」

  「他又會增加飛行次數的。每次我快要飛滿的時候,他就又增加了。」

  「這一次他或許不會這麼做。」

  「不管怎麼說,他從來就不讓一個人回國。他只是把大夥兒留在這裡,等候命令輪換調防,待到人手不足時,他便又增加每個人的飛行次數,迫使大家重返戰場。自從他來這裡以後,他一直是這麼做的。」

  「你不該責怪卡思卡特上校,輪換調防回國的命令一再延緩,根本就不是他的過錯,」梅傑少校告訴他說,「這完全是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的責任,一接到我們的輪換調防命令,他們就應該馬上處理。」

  「儘管如此,他還是可以請求補充兵員,一旦命令下達,就能讓我們回國。不管怎樣,反正有人告訴我說,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只規定每人完成四十次飛行任務,只有他一個人要我們飛五十五次。」

  「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梅傑少校回答說,「卡思卡特上校是我們的指揮官,我們必須服從他。你何不飛完最後四次,看看會有什麼結果。」

  「我不想這麼做。」

  你又能怎麼辦?梅傑少校又暗暗問自己。這麼一個人正直視你的眼睛,說他寧死也不願在戰場上送命;在行事方面,他至少跟你一樣明理,機敏——可你卻不得不裝著他根本就不如你,對於他,你能奈何呢?又能跟他說些什麼呢?

  「假如我們讓你自己挑選任務,執行例外的飛行,」梅傑少校說,「那樣的話,你就可以完成最後的四次飛行任務,而且又不冒一點風險。」

  「我不想執行例外的飛行任務。我不想再捲進這場戰爭。」

  「難道你願意親眼看見我們的國家戰敗?」梅傑少校問。

  「我們不會戰敗的。我們有充足的人力、財力和物力。我們有一千萬軍人,他們可以替代我。有些人正戰死疆場,而更多的人卻在撈錢,花天酒地。就讓別的人去戰場送死吧。」

  「但要是我們所有的人都像你這麼想,那還了得?」

  「這麼說來,假如我不這麼想,就必定是個十足的笨蛋。難道不是嗎?」

  你究竟能跟他說些什麼呢?梅傑少校滿臉愁苦,實在是疑惑不解。有一句話他是萬萬說不得的:他毫無辦法。跟人說他毫無辦法,這便有了某種暗示:要是他有法子,他會盡一份力的;同時又讓人覺出了言外之意:科恩中校的政策不是有錯,就是有欠公允。科恩中校對這件事向來是沒有半點含糊。

  「對不起,」他說,「可我實在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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