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一六


  「因為他眼睛裡有了蒼蠅,」奧爾異常耐心地解釋道,「假如他眼睛裡有蒼蠅,他又怎麼能看見自己眼睛裡有蒼蠅呢?」

  這話沒太多的道理,但在沒有取得相反的論據之前,約塞連倒是願意暫且相信奧爾說得挺在理的,因為奧爾來自紐約市外的荒郊,對野生生物的瞭解,無疑要比他約塞連深得多。再者,奧爾以前從未在關鍵性問題上跟他說過假話,這一點便不同于約塞連的父母親、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親、師長、宗教領袖、議員、鄰居和報紙。約塞連曾用了一兩天的時間,獨自反復考慮了新近聽到的這件關於阿普爾比的事,於是,決定做樁好事,把傳聞告訴阿普爾比本人。

  「阿普爾比,你眼睛裡有蒼蠅,」約塞連好心地跟阿普爾比低語道。那天,他倆恰巧在降落傘室門口碰面,正準備去執行每週一次的飛往帕爾馬的例行任務。

  「什麼?」阿普爾比迅速做出反應,約塞連竟會跟他說話,這實在很讓他驚慌失措。

  「你眼睛裡有蒼蠅。」約塞連重複說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見,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裡。」

  阿普爾比一臉反感和困惑地離開了約塞連,獨自生著悶氣。直到後來,坐進吉普車,跟哈弗邁耶一同沿著長長的筆直的公路,驅車前往簡令下達室,他這才把臉舒展了開來。大隊作戰處長丹比少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簡令下達室,準備給全體領隊飛行員、轟炸員和領航員做飛行前的預先指示。阿普爾比說話時聲音極低,以免司機和布萊克上尉聽見,布萊克上尉閉著雙眼,舒展了肢體,躺坐在吉普車前排座上。

  「哈弗邁耶,」阿普爾比言語支吾地問道,「我眼睛裡有蒼蠅嗎?」

  哈弗邁耶極是疑惑地眨了眨眼,問道:「瞼腺炎?」

  「不,我是問你我眼睛裡有沒有蒼蠅。」

  哈弗邁耶又眨了眨眼。「蒼蠅?」

  「在我的眼睛裡。」

  「你一定是瘋了,」哈弗邁耶說。

  「不,我沒瘋。瘋的是約塞連。你只要告訴我,我眼睛裡到底有沒有蒼蠅。你快說,我是不會介意的。」

  哈弗邁耶又往嘴裡塞進一塊花生薄脆糖,於是,湊近了過去,極仔細地看了看阿普爾比的眼睛。

  「我沒見到一隻蒼蠅,」他說。

  阿普爾比深歎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哈弗邁耶把一片片花生薄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面頰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臉上了,」阿普爾比提醒他說。

  「與其讓蒼蠅鑽進眼睛裡,倒不如往臉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呢,」哈弗邁耶反擊道。

  每一小隊其他五架飛機的軍官坐了卡車來到簡令下達室,準備聽取半小時後所做的全面指示。每一機組有三名士兵,飛行前的指示他們是聽不到一點的。他們被直接送往機場上預定那天執行飛行任務的一架架飛機旁,和地勤人員一同在那裡等候,直等到預定和他們一起飛行的軍官坐卡車到來,縱身跳下格格作響的卡車後攔板。於是,便登機,啟動引擎。引擎在冰棍形的停機坪上極不情願地啟動了起來,先是怎麼也轉不起來,接著,便平穩地空轉了片刻。

  隨後,所有飛機隆隆地繞了一圈,像一個個笨拙的瘸腿瞎子,沿著鋪滿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而去,待上了機場盡頭的跑道,在一陣震耳欲聾的轟嗚聲中,一架緊接一架,迅捷騰空而起,繼而慢慢傾斜飛行,編成隊形,掠過斑駁陸離的樹高線,隨即又平穩地繞機場飛了一圈。待由六架飛機組成的各小隊均已編好隊形,機群遂調轉了航向,掠過蔚藍色的水面,朝意大利北部或是法國的目標飛去。

  機群漸漸爬高,等到飛入敵國領空時,已升至九千多英尺的高空。每次出航總有不少令人驚奇的事,其中之一便是自覺鎮定,四周極度靜謐,唯一的聲響是機關槍的試射,以及對講機偶爾傳出的單調生硬的一句話,最終便是每架飛機上的轟炸員提醒全體機組人員,宣佈飛機已進入轟炸點,準備飛往目標。

  天氣又是每次晴和,由於空氣稀薄,總有些許黏糊的異物卡在喉嚨口。

  他們駕駛的是B25型暗綠色飛機,性能平穩可靠,裝有兩隻方向舵,兩隻引擎,兩片寬機翼。唯一的不足之處——就轟炸員約塞連所坐的位置來看,便是那條狹窄的爬行通道——把設在有機玻璃機頭裡的轟炸員艙內最近的應急離機口隔了開來。爬行通道是一個正方形長孔,狹小、冰涼,上面是飛行控制系統。像約塞連這樣的彪形大漢,只有費了勁才能勉強擠身通過。

  有一個圓臉的矮胖領航員——長一對奸詐的小眼,身上揣一隻與阿費相同的煙斗——也很難從這個孔過去。每當他們飛往目標——相距僅幾分鐘,約塞連便會把他逐出機頭。緊接著是一段時間的緊張不安,默默地等待,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只有默默地等待。此時,下面的高射炮已瞄準了他們,假如可能,隨時準備把他們徹底擊落,墜入長眠之穀。

  一旦飛機即將墜落,這條通道,對約塞連來說,就是通向機外的生命線,可約塞連竟詛咒它,對它恨之入骨,辱駡它是老天故意設置的一道障礙,是欲置他於死地的陰謀的一部分。按說,B25型飛機還有地方可再開一個應急離機口,而且就在機頭,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應急離機口,替而代之的是這條通道,自那次在阿維尼翁上空執行任務時發生混亂以後,他便開始憎恨這條通道的每一英寸空間,因為它把他和降落傘——太是笨重,無法隨身攜帶——之間的距離延長了若干秒鐘;又使他取了降落傘後趕往應急離機口——設在立架式駕駛艙的後部和頂炮塔射擊手(高高在上,因而遮沒了臉面)兩腳之間的地板上——的時間延宕得更長。

  約塞連一旦把阿費逐出機頭,自己便極迫切地想坐到阿費的位置上;他還很想在應急離機口頂端的地板上,用自己樂意多帶的防彈衣築一個拱形掩體,然後蜷縮了身體躲在裡面,降落傘早已用鉤固定在相應的安全帶上,一手緊緊握住紅柄開傘索,一手死死抓牢應急開蓋開關——一旦聽到飛機遭擊毀的可怕聲響,打開開關,他便墜入空中,朝地面落下去。假如他必須得留在機頭的話,他就想佔據這個位置。他可不願守在前面,像一條該死的金魚,給死死地困在一隻該死的動不了的金魚缸裡。

  原因是,一旦戰火起,那該死的高射炮火便噴出一團團發惡臭的黑色濃煙,在他的四周上下急速地翻騰,恰似變幻無常、碩大無朋的邪魔,時而徐徐上升、僻啪作響,時而搖盪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飛機格格直響、上下顛簸、左右晃悠,又一個勁地往機內直穿進去,威脅著要在瞬息間將他們全都湮滅在一片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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