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說實話,這幢建築的確很壯觀。每當舉目凝望時,約塞連內心總升騰起一股極強的成就感,儘管他意識到自己從未為此流過點滴汗水。

  上一回,他和克萊文傑曾相互謾駡對方是瘋子,當時,他們有四人在場,一起圍坐在軍官俱樂部裡的一張桌子旁。他們坐在後面,緊挨那張雙骰子賭台,阿普爾比一上這賭台,總會想辦法贏錢。

  阿普爾比精於擲骰子,就如他擅長打乒乓一樣,而他擅長打乒乓,就如他善於應付其他任何事情一樣。阿普爾比每做一件事,都做得相當出色。阿普爾比是個衣阿華年輕人,長一頭金髮,信奉上帝、母愛和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儘管他對這一切從來都不曾做過什麼周至的思慮。熟稔他的人,對他都頗有好感。

  「我恨那個狗娘養的,」約塞連怒吼道。

  同克萊文傑吵架,是早幾分鐘的事。當時,約塞連想找一挺機關槍,但結果沒有找到。那天晚上極是熱鬧。酒吧間熙熙攘攘,雙骰子賭台和乒乓臺上壓根沒見空閒的時候,煞是一派繁忙的氣象。

  約塞連想用機槍掃射的那幫人,正在酒吧間裡勁頭十足地吟唱那些百聽不厭的古老的感傷歌曲。他沒有用機關槍向他們射擊,倒是用腳跟狠狠地踩了一下正朝他滾來的那只乒乓球,這球是從兩名打球的軍官之一的球拍上掉落下來的。

  「約塞連這傢伙,」那兩個軍官搖了搖頭笑道,隨後便從架上的盒裡又取了一隻球。

  「約塞連這傢伙,」約塞連回了他們一句。

  「約塞連,」內特利向他低聲警告。

  「你們懂我的意思?」克萊文傑問。

  聽到約塞連學舌,那兩個軍官又笑道:「約塞連這傢伙。」這回,聲音更響。

  「約塞連這傢伙,」約塞連又照著說了一句。

  「約塞連,你行行好,」內特利懇求道。

  「你們懂我的意思?」克萊文傑問,「他有反社會的敵對心理。」

  「唉呀,你給我閉嘴吧,」鄧巴對克萊文傑說。鄧巴喜歡克萊文傑,原因是,克萊文傑常惹他惱火,仿佛讓時間走慢了些。

  「阿普爾比根本沒上這兒來,」克萊文傑洋洋得意地對約塞連說。

  「誰在說阿普爾比?」約塞連想弄個清楚。

  「卡思卡特上校也沒來。」

  「誰又在說卡思卡特上校?」

  「那你究竟恨哪個狗娘養的?」

  「哪個狗娘養的在這兒?」

  「我不想跟你吵。」克萊文傑下定了決心。「你自己都不清楚恨誰。」

  「誰想毒死我,我就恨誰,」約塞連告訴他說。

  「沒人想毒死你。」

  「他們在我吃的東西裡下過兩次毒,是不是有這回事?一次是弗拉拉戰役,一次是博洛尼亞圍攻大戰役,他們是不是這麼幹過?」

  「他們在每個人的食物裡都下過毒,」克萊文傑解釋道。

  「那又有啥不同?」

  「那根本不是什麼毒藥!」克萊文傑很激動地大叫道。他愈發慌亂,也就愈發加重了自己說話的語調。

  約塞連耐了性子,微笑著給克萊文傑做解釋,就他的記憶所及,有人一直想謀害他。有人喜歡他,也有人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的那些人便恨他,想盡辦法害他。他們恨他,就因為他是亞述人。但是,他對克菜文傑說,他們別想碰他一下,因為他的軀體純潔,靈魂健全,體壯如牛。他們別想碰他一下,因為他是泰山,曼德雷克,霹靂火戈登。他是比爾·莎士比亞。他是該隱,尤利西斯,漂泊的荷蘭水手。他是所多瑪的羅得,憂傷的黛特,樹林裡夜鶯群中的斯威尼。他是神奇人物Z——247,他是——

  「瘋子!」克萊文傑打斷他的話,銳聲叫喊,「你是個十足的瘋子!」

  「——與眾不同,我的的確確是個非同尋常、長了三頭六臂的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個真正的奇人。」

  「超人?」克萊文傑嚷道,「超人?」

  「奇人,」約塞連糾正道。

  「嘿,夥計們,別爭啦。」內特利很是尷尬地懇求他倆。「大夥兒都瞧著咱們哩。」

  「你是個瘋子!」克萊文傑大叫,激動得熱淚盈眶。」你心理變態,想做耶和華。」

  「我想人人都是拿但業。」

  克萊文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慷慨陳詞,面露猜疑狀。「誰是拿但業?」

  「拿但業是誰?」約塞連故作無知地問道。

  克萊文傑知道是圈套,極乖覺地避了過去。「你覺得人人都是耶和華。說實話,你跟拉斯柯爾尼科夫沒什麼不同。」

  「誰?」

  「——沒錯,拉斯柯爾尼科夫,他——」

  「拉斯柯爾尼科夫!」

  「——他——我說的是實話一他以為自己殺了個老太婆,是正當合法的。」

  「我跟他沒什麼不同。」

  「——是這樣的,殺了人,再替自己開脫,千真萬確——用斧頭砍死!我可以用事實證明,讓你心服口服。」克萊文傑喘吁吁地一一列數了約塞連的種種症狀:無緣無故地把周圍所有的人視作瘋子;

  一見陌生人,便頓生殺機,想用機槍掃射;好懷舊,卻又時常顛倒過去的黑白;憑空猜疑別人憎恨他,一直合謀著想害他。

  但約塞連知道自己沒錯,因為正如他曾給克萊文傑解釋的那樣,他很清楚自己從來就沒錯過。他目光所及,處處是瘋子,而在這瘋子充塞的世界裡,唯有像他自己這樣明智而有教養的年輕人,方能明察事理。他必須如此,因為他明白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約塞連出院歸隊時,不管遇見誰,總要警惕地審視一番。米洛亦離開中隊,去了士麥那,忙著收穫無花果。儘管米洛不在,但食堂照常運轉,醫院和中隊駐地之間,蜿蜒了一條崎嶇的道路,恰似斷裂的吊襪帶。約塞連人還坐在救護車的駕駛室裡,沿那條路顛簸前行時,便聞到了羔羊肉的撲鼻香味,頓生津液,食欲大起。午餐吃的是烤肉,一塊塊又大又香的肉用炙叉串著擱在木炭上,烤得噝噝直響。

  這肉烤前需在一種用秘方配製的鹵汁裡浸泡七十二小時,而秘方是米洛從黎凡特的一個刁滑奸商那裡竊取來的。食用烤肉時,需拌上伊朗大米和蘆筍尖帕爾馬乾酪,接著上的便是櫻桃甜食,再來是一杯杯熱氣騰騰的用新磨的咖啡豆煮出來的咖啡,裡面還摻了本尼迪克特甜酒和白蘭地。午餐分成若干份,由熟練的意大利侍者端上鋪著織花臺布的餐桌。這些侍者,由德·科弗利少校從歐洲大陸誘拐得來後,交送給米洛。

  約塞連在食堂裡拼命大吃,直到覺得肚子快要脹破,方才心滿意足,一動不動地癱靠在坐椅上,嘴裡還含著薄薄的一層殘菜渣。

  交米洛的食堂裡,中隊所有的軍官時常品嘗珍饈美味,除此之外,誰也不曾如此暢快地大飽口福。約塞連思忖片刻,或許還真劃得來呢。可是,他接著打了嗝,想了起來:他們一直想殺他。於是,他猛衝出食堂,跑著去找丹尼卡醫生,請求免除自己的作戰任務,把他遣送回家。他找到了丹尼卡,醫生正坐在自己帳篷外的一隻高凳上曬太陽。

  「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丹尼卡醫生搖著頭跟他說,「上校要求飛滿五十次。」

  「可我才飛了四十四次!」

  丹尼卡醫生卻無動於衷。這傢伙長得像只鳥,老是愁眉苦臉的模樣。那張臉酷似一柄刮刀,上寬下尖,修刮得光溜溜的,極像一隻刷洗乾淨的耗子。

  「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他還是搖了搖頭,又說了一遍。「上校要求飛滿五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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