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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六章

  一個沒有一片樹葉可供搖曳的春天,光禿明亮像個處女,她的貞潔使她凜然,她的潔白使她蔑視一切,這個春天橫陳在田野上,天真而警覺,完全不顧看到她的人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那年五月,普魯·拉姆齊倚著父親的胳膊走到聖壇前出嫁了。人們說,哪兒有更合適的一對呀,他們還說,她看上去有多漂亮!]

  隨著夏天的臨近,黃昏變長了,睡不著覺的,充滿了希望的人們在海灘上散散步,攪攪水譚,最奇特的想像——血肉之軀變成了隨風飄散的微粒、星星在他們心中閃光、山崖、大海、浮雲、天空——都被有意識地聚攏,來把內心四分五裂的幻象拼出一個外在的圖形。

  在那些鏡子中,在人們的心裡,在那些不平靜的水潭中,浮雲永不停息地變化並投下陰影,夜夢依舊,卻仍無法抗拒每一隻海鷗、每一朵花、每一棵樹、每一個男人女人以及蒼茫大地本身似乎在發出的奇特的暗示(但如受到詰問便會立即收回):善良必定勝利,幸福無所不在;秩序支配一切;也無法抗拒那巨大的激勵,要去四處探訪,尋找某種絕對的善,某種強烈感情的結晶,它遠離已知的樂趣和熟悉的美德,迥異於家庭生活的過程,它獨一無二,堅硬明亮,像沙礫中的一顆鑽石,使擁有它的人安全放心。

  此外,伴著蜜蜂的嗡嗡和蚊蟲的飛舞,春天變得柔和順從,她披上斗篷,把眼睛罩在面紗之下,轉開頭,在飄逝的雲影和陣陣細雨中仿佛承擔起了對人類悲哀的認知。

  [普魯·拉姆齊那年夏天死於與分娩有關的某種疾病,這真是一個悲劇,人們說。他們說她比誰都更應獲得幸福。]

  現在,在夏季的酷熱下,風又把它的探子派到了房子的各處。飛蟲在陽光充足的房間裡結網:玻璃旁邊長出的野草在夜裡有板有眼地敲擊著窗玻璃。暮色來到之時,在黑暗中曾如此威嚴地把光柱投到地毯上、勾出它的圖案的燈塔的光,此時交織著較為柔和的春光及月光輕輕滑進屋來,仿佛在溫存撫愛,悄悄留連,深情注視,然後又滿懷愛意地回來。

  但就在這愛撫帶來的寧靜中,那長長的一道光正斜倚在床上,突然岩石崩裂;幕罩的另一角鬆開了;它垂在那兒,擺動著。經過短暫的夏夜和漫長的白晝,當空屋似乎和著田野的回聲及飛蟲的嗡嗡發出低語時,那長長的下垂的幕罩的一角微微搖動,茫無目的地擺來擺去;而陽光在房間裡投下窗格的影子,使房間彌漫著膜髒的黃色,以至當邁克納布太太闖進來四處蹣珊著掃地擦去塵土時,她看上去活像一條在射進了陽光的水中遊動的熱帶魚。

  夏季稍後時分,儘管空宅可能睡覺、可能酣睡,但仍會有不祥的聲音傳來,像鐵錘有節奏地敲在墊著氊子的東西上的悶響聲,而反復的震動進一步使幕罩鬆開,震裂了茶杯。不時碗櫥裡傳來玻璃杯的丁冬聲,仿佛有個巨大的聲音在痛苦地尖叫,震得碗櫥裡的平底無腳酒杯也顫動起來。然後又是一片寂靜;就這樣,夜複一夜地過去,有時就在光天化日的正午時分,玫瑰花正鮮豔地開放,陽光在牆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突然仿佛什麼東西發出砰的一聲,落入了這一片靜寂、一片冷漠、一片完整之中。

  [一枚炮彈爆炸。有二三十個年輕人在法國被炸得血肉橫飛,其中有安德魯·拉姆齊,幸運的是,他沒有痛苦,當下就死去了。]

  在那個季節,那些去到海灘上散步、向大海和蒼天詢問它們能報告些什麼信息、或能證實什麼想像的人們,不得不去琢磨天賜的大量通常的徵象——海上的日落、灰白的黎明、月亮的升起、月下的漁船、兒童互相扔草打來打去——從中尋找與這種歡樂、這種寧靜不協調的因素。例如,有一艘悄沒聲息、幽靈般的灰白色船隻駛來又離去;在平靜的海面上出現了略帶紫色的一片水面,好像在它下面看不見的地方什麼東西在出膿流血。它們闖進了本打算激發最莊嚴的思索、導致最令人感到安慰的結論的景象,使人們停下了腳步。很難無動於衷地無視它們的存在,不顧它們在這一景色中所具有的意義,或繼續在海邊散步,驚歎外在的美如何反映了內在的美。

  在人類取得的進展中,有大自然所作的補充嗎?人類開始的工作,是她去完成的嗎?她以同樣滿足的心情去看人類的苦難,寬容他的卑劣,默許他所受到的折磨。那麼,那個盼望分享分擔一切、實現完滿、孤獨地在海灘上尋求答案的夢想只不過是鏡中的影子,而且那鏡子本身也許只不過是更為高尚的力量在下面沉睡時,于靜止中形成的表面上的一層光亮的玻璃物質而已?焦急、絕望、然而又不願離去(因為美呈現出她特有的魅力,有著她的安慰作用),再在海灘上漫步已不可能;獨自沉思已難於忍受;鏡子已經打破了。

  [卡邁克爾先生在那年春天出版了一本詩集,獲得了未曾料想到的成功。那場戰爭,人們說,使他們重靳對詩歌產生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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