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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拉姆齊夫人拾起頭來,像一個半睡半醒的人,她似乎在說,如果他要她醒過來她會願意的,真的願意醒過來的;不然的話,她是否可以接著再睡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她正在攀著那些樹枝往上爬,一會兒往這邊,一會兒又往那邊,伸手摸著一朵朵鮮花。

  也不要讚美玫瑰的豔紅,

  她讀道,讀時她感到自己攀到了頂上,到了最高點。多麼令人滿足!多麼寧靜!這一整天的瑣碎的事情全都被吸到這塊磁鐵上;她感到心靈得到淨化,一塵不染。這時它出現了,突然整個地呈現在她手中,美麗而理智、清澈而完整,來自生活的精華完美地保留在這裡——那就是這首十四行詩。

  但是她逐漸意識到丈夫在看她。他好奇地對她微笑著,仿佛是在溫柔地嘲笑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睡著了,但同時他又在想,接著看下去吧。你現在看上去不傷感了,他想。他琢磨著,不知道她看的是什麼書,他誇大了她的無知,她的單純,因為他喜歡認為她腦子並不聰明,毫無書本知識。他心想不知她是否看得懂在讀的東西。大概不懂,他想。她美麗得驚人。對他來說,如果這種事是可能的話,她的美似乎是越來越增加了。

  這裡似乎仍是冬天,你已遠去,

  我與它們遊戲猶如和你的影子一起,

  她讀完了。

  「怎麼樣?」她說道,從書上抬起頭來,神思恍惚地跟著他微笑起來。

  我與它們遊戲猶如和你的影子一起,

  她喃喃說著把書放在了桌子上。

  她拿起織著的毛線活,心裡在想,從上次看到他獨自一個人到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記得自己換裝、看月亮;安德魯晚餐時把盤子拿得太高;她因威廉說的什麼話而感到沮喪;樹上的小鳥;樓梯平臺上的沙發;孩子們沒有睡著;查爾斯·坦斯利把書掉在地板上吵醒了他們——啊,不對,這是她編出來的;還有保羅有一隻軟皮表袋放他的表。她應該對他說哪一件事呢?

  「他們訂婚了,」她說,又開始織起毛襪來,「保羅和明塔。」

  「我猜到了,」他說。這件事沒什麼可多說的。她的思緒仍在隨著詩句上下起伏、起伏;他讀完關於斯蒂尼的葬禮那部分後仍感到非常振奮坦蕩。因此他們默默對坐。這時她開始意識到她希望他能說點什麼。

  隨便什麼,隨便什麼,她繼續織著襪子,心裡在想。什麼都行。

  「嫁給一個有只軟皮表袋放表的男人,那有多好啊,」因為那是他們倆人之間在一起時愛講的那類笑話。

  他輕蔑地哼了一聲。對於這個婚約,他的感覺和對任何婚約的感覺沒有什麼兩樣;年輕人根本配不上那姑娘。這時她腦子裡慢慢產生了一個疑問,那麼人為什麼希望別人結婚呢?事物的價值、意義何在?(他們現在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會是真誠的。)說點什麼吧,她想,她就是希望能聽到他的聲音。因為她感到那個陰影、那個包圍他們的東西又開始向她逼攏了。隨便說點什麼吧,她在懇求,兩眼望著他,像是在求助。

  他沉默著,來回擺動著錶鏈上的指南針,想的是司各特的小說和巴爾札克的小說。但他們不由自主地越湊越近,並肩緊挨在了一起,透過因他們之間的親密而變得朦朧了的牆壁,她能感覺到他的思想如一只舉起的手般遮住了她的思想;由於她的思想轉向了他厭惡的方向——即他稱之為「悲觀主義」的方向——他開始煩躁不安,儘管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抬起手來摸摸額角,撚撚一綹頭髮,又讓它落回原處。

  「你今天晚上織不完那只襪子的,」他說著指了指她手裡的襪子。她所希望的正是這個——他指責她時聲音中的嚴厲口氣。她想,如果他說悲觀是不對的,也許那就是不對的;那場婚姻結果會是美滿的。

  「是的,」她把襪子在自己膝頭上抻抻平,說,「我織不完了。」

  下一步是什麼?她感到他仍在看著她,但神情已經變了。他想要什麼——想要她一直覺得很難給予他的那東西;想要她對他說她愛他。而這一點,不行,她做不到。他說起話來要比她容易得多。有些他能說得出來的話——她永遠也說不出口。因此很自然,這類話總是他來說,現在不知什麼他卻突然在乎起來,對她加以指責。他稱她是個無情的女人;從來也沒有對他說過她愛他。

  但事實並非如此——並非如此。只不過是她從來無法說出內心的感覺,只會說,他的大衣上沒有沾上麵包渣嗎?她沒有什麼能替他做的事嗎?她站起身來,手裡拿著那只紅棕色的襪子站到窗前,一方面是要背轉身子對著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現在不在乎他看到她在凝視燈塔了。她知道在她轉身時他也轉過頭來;他在看著她。她知道他在想,你比任何時候都更美麗了。

  而她也感到自己非常美麗。難道你不能對我就說這麼一次你愛我?他心裡想的是這個,因為他感到亢奮,由於明塔和他的著作,加上一天已近結束,以及他們為到燈塔去的事爭吵過。但是她做不到;她說不出口。她知道他在看著她,她沒有說話,而是捏著襪子轉過身來,凝視著他。她一面凝視著他,一面臉上開始露出了微笑,她雖然一個字也沒有說,但是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她愛他。他無法否認這一點。她微笑著向窗外看去,說道(她心裡想,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這份幸福媲美)——

  「是的,你是對的,明天會下雨。」她什麼也沒有說,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微笑地看著他。她又一次勝利了。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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