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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二十章

  當然啦,她走進屋子時對自己說,她不得不進來是為了得到她想要的東西。首先她想要在某一盞燈下的某一張椅子裡坐下。但是還不止這個,儘管她不知道、也想不出她還想要的是什麼。她看看丈大(拿起毛襪開始織了起來),看出他不願受到打攪——這一點是很清楚的。他正在讀著什麼使他非常感動的東西。他微帶笑意,因此她知道他在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他把書頁翻來翻去。他在表演——也許他想像自己是書中的人物。她心想,不知這是本什麼書。啊,她明白了,是司各特爵士的一本書。她調整了一下燈罩,好讓光線落在織著的襪子上。

  因為查爾斯·坦斯利曾說(她抬起頭來,仿佛等著聽到樓上書倒在地板上的聲音),他曾說人們已經不再讀司各特的作品了。於是她的丈夫就會想,「他們也會這麼說我的」;所以他就去拿了一本來讀。如果他得出了這個結論,查爾斯·坦斯利「說得對」,他就會接受關於司各特的這個評價。(她看得出來,他在看書的時候在不斷權衡、思考、比較。)但不是關於他自己的作品。

  他對自己的作品總感到憂慮不安。這使她很擔心。他永遠都會為他自己的書不安的——會有人讀嗎?寫得好嗎?為引麼不能更好一些?人們怎麼看我?她不願意這樣看待他,心想在晚餐時,不知道他們是否猜到了他為什麼在大家談論到聲名和作品能否流傳的時候突然變得煩躁不安,不知道孩子們嘲笑的是不是這個。她猛地把長襪拉直,嘴角和額頭出現了用鋼制器械雕刻的精細線條,她像一棵被風刮得搖顫的樹,現在風停了,她靜止下來,葉子一片片地沉靜了。

  這些都不重要,她想。一個偉大的人物,一部偉大的作品,名望——誰能說得准?她在這方面一無所知。可他就有這麼個特點,這是他的真實面目——比如說吃晚飯的時候,她一直本能地在想,他要是說出句話來就好了!她對他有著完全的信任。她現在不去想這一切,就像潛水的人一會兒經過一根水草,一會兒又經過一根稻草、一個水泡,她越潛越深,她又一次有了像在門廳裡別人談話時感到的那種感覺。有某樣我想要的東西——我是來拿這樣東西的,她閉著眼睛,覺得自己潛得越來越深,但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

  她等待了片刻,一面織著襪子一面在琢磨,慢慢地,晚餐時他們說的那些話開始有節奏地衝擊著她的腦海:「月季盛開引來蜜蜂忙采蜜」,隨著這衝擊,詞句就像用燈罩遮著的盞盞小燈,一盞紅燈,一盞藍燈,一盞黃燈,在她腦海深處點亮,它們好像離開了懸掛在上面的橫杆,飛舞著,或是高聲喊叫引起陣陣回聲;於是她轉身在旁邊的桌子上摸到了一本書。

  我們所有過去的生活

  和未來的生活裡,

  都充滿了樹木和更迭的樹葉,

  她喃喃吟誦著,把毛線針插在了襪子上。她打開書開始隨便挑著讀,她這樣做時感到自己忽而在向後爬、忽而向上爬、忽而推開彎彎地罩在她頭頂上的花瓣往上去,結果她只知道這是白的,或這是紅的。起初她根本不懂這些字的意思。

  掌好舵,精疲力竭的水手們,

  駕著你們的松木小船

  向這裡疾駛

  她讀完,翻過一頁,擺動著身體,曲折前行,從一行跳向另一行,就像從一根樹枝跳向另一根樹枝,從一朵紅白相間的花轉向另一朵紅白相間的花,一直到一個輕微的聲音驚醒了她——那是她的丈夫拍了一下腿。他們的目光在片刻間相遇;但他們不想談話。他們無話可說,然而仍似乎有某種東西從他傳遞到了她那兒。她知道,是那本書的生命力,是它的力量,是它那驚人的幽默使他拍起腿來。他似乎在說,不要打擾我,什麼也別說,就坐著別動。而他繼續讀了下去。他的嘴唇在抽動。書全部佔據了他,使他堅強。

  他完全忘記了那晚所有瑣碎的嘲笑和挖苦,忘記了幹坐在那裡看人家沒完沒了地又吃又喝時那無以言狀的無聊,忘記了他對妻子多麼煩躁易怒以及當大家忽略不提他的作品、好像它們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是多麼敏感多麼介意。現在他覺得,誰到達Z根本不重要(如果思想也像字母表那樣是從A進到Z的話)。總有人會到達Z的——如果不是他,就是另一個人。

  司各特這位作家的力量和清醒的頭腦、他對簡單樸素的事物的好感、他筆下的漁民、穆克爾巴基待茅屋中那個可憐的老瘋子,這一切都使他感到充滿了力量、感到某種解脫,因而產生了振奮和勝利的喜悅之情,使他無法忍住自己的眼淚。他把書舉高了一點擋住了臉,聽任眼淚流個不住;他左右晃動著腦袋,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但並沒有忘記一兩點想法:關於道德、法國小說和英國小說、司各特不能放手寫作,但他的觀點也許和另一個觀點同樣正確);可憐的斯蒂尼被淹死和穆爽爾巴基持的哀傷(這是司各特最拿手的描寫)以及小說所給予他的驚人的愉快和強烈的振奮感使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煩惱和失敗。

  好吧,讓他們來改進一下試試,他讀完這一章時心裡想道。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和什麼人辯論,現在占了上風。不管他們怎麼說,他們根本不可能改進這部作品;他自己的地位也變得更穩固了。那些情人們寫得不怎麼樣,他在心裡把內容更新回憶一遍,這樣想道。哪個不怎麼樣,哪個是第一流的,他把書中各個部分放在一起比較時想。但是他必須再讀一遍。他記不得小說的整體情況了。

  他只好暫時先不作判斷。於是他的思想回到了另外那個問題上——如果年輕人不喜歡這樣的書,那麼自然他們也不會喜歡他的作品。他不應該抱怨,拉姆齊先生想,一面努力壓下想向妻子抱怨年輕人不讚賞他的願望。他已經決意不再打攪她。這時他看著她讀書,她讀書時的樣子非常安詳。他想到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他們倆單獨在一起,很是高興。他想,男歡女愛並不是生活的全部意義,思緒又回到了司各特和巴爾札克、回到了英國和法國小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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