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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真是的,他揮舞雙手,高喊著「我們勇敢地騎馬沖去」向她直沖過來,差點兒撞翻了她的畫架,但幸運的是,他突然急劇地掉轉馬頭,疾駛而去,她想,好像到巴拉克拉瓦高地去光榮犧牲。從來沒有誰像這樣又可笑又嚇人。但是只要他保持這樣揮舞雙手、大喊大叫,她就是安全的。他就不會站著不動看她的畫,而這正是莉莉·布裡斯柯不能忍受的。即使在她看著畫布上的片片顏色、線條、色彩,看著和詹姆斯一起坐在窗口的拉姆齊夫人的時候,仍對周圍的—切非常警覺,惟恐有人會悄悄走上前來,而她突然發現有人在看自己的畫。

  但是現在她所有的感官都活躍了起來,端詳、細看、直到牆和遠處的珈曼那花的顏色深印在了她的眼中,正在這時她意識到有人從房子裡走出,向她走來;從腳步聲中她推測來人是威廉·班克斯,因此雖然她的畫筆在顫抖,卻沒有把畫翻過來放在草地上,仍讓它立在那裡。如果來的是坦斯利先生、保羅·雷勒、明塔·多伊爾,或幾乎任何別的人,她一定會這樣做的。威廉·班克斯現在站在她身旁。

  他們住的房間是在村子裡,因此同出同入,晚上在門墊邊分手,常聊些湯啦、小孩啦、這樣那樣的小事,這使他們建立起了同伴的關係、所以現在當他以他那審視的態度站在她身旁時(再說他的年紀足以做她的父親,是個植物學家,一個鰥夫,身上帶著肥皂味兒,一絲不苟,非常乾淨),她就這麼站著不動。他也這麼站著不動。他注意到,她的鞋子非常好,使腳趾能自然伸展。

  他和她住在同一所房子裡,所以也注意到她的生活是多麼有規律,早飯前就起床出外畫畫,他相信,是獨自一人:想來很貧困,當然沒有多伊爾小姐的姿色或魅力,但她有頭腦,使得她在他眼中勝於那位年輕姑娘。比如現在,當拉姆齊高聲喊叫著、兩手比畫著向他們沖來時,他確信布裡斯柯小姐心裡明白:有人闖禍了。

  拉姆齊先生瞪著他們。他瞪著他們卻似乎沒有看見他們。這倒著實讓他們兩個人感到有點彆扭。他們一起目睹了一件本來不該他們看見的事。他們侵犯了人家的隱私。因此莉莉想,班克斯先生馬上就說什麼有點涼,建議他們走一走,可能是他想找個藉口離開此地到聽不見他說話的地方去。她願意走一走,是的。但是她把目光從她的畫上移開時是很不情願的。

  珈曼那花一片鮮豔的紫色;牆壁是耀眼的白色。既然她看到的是這樣,篡改這鮮豔的紫色和這耀眼的白色,她認為就是不誠實的。儘管自從龐斯富特先生到過這裡以後,把一切看成暗淡、雅致、半透明的做法成了時髦。而顏色之下還有形狀。當她觀察時,都能十分清楚地看到、而且不可能不看到所有這一切:只是在她手中拿起畫筆時這一切就全變了。

  就在她要把畫面搬上畫布的那一刻,魔鬼開始折磨她,常常讓她幾乎掉下淚來,使這條從構想到創作的道路變得和小孩走黑路一樣可怕。她常常感到需要在極其不利的情況下奮力鬥爭以保持自己的勇氣;並且說出「但這是我看到的;這是我看到的呀」,從而把自己僅剩的那可憐的一點視覺形象緊抱在懷裡,因為有千百種力量正竭盡全力要從她懷裡將其奪走。

  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候,當她開始作畫時,其他事情還會冷酷地向她襲來:她能力不足、無足輕重、要在布羅普頓街的房子裡為父親管家、要費盡力氣控制住自己的衝動(感謝老天,到目前為止她都控制住了),那就是撲到拉姆齊夫人膝下,並且對她說——但是又能對她說什麼呢?「我愛上了你」?不,這不是實話。「我愛上了這一切」,一面揮動手,指著樹籬、宅子、孩子們?這是荒唐的,這是不可能的。人不能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於是現在她把畫筆一支挨一支地整齊地放進了盒子裡,對威廉·班克斯說:

  「突然冷了起來,太陽好像沒那麼熱了。」她說,一面環顧四周。天色還亮,草仍呈柔和的深綠色。房子在開放著紫色西番蓮的綠葉叢中十分配目,白嘴鴉從高高的藍天送下蒼涼的啼聲。但是什麼東西在移動,一閃,銀色的翼在空中一轉。畢竟已是九月了,九月中旬了,已經過了晚上六點。因此他們按習慣的方向漫步走去,穿過花園,經過草地網球場,經過蒲葦叢,來到茂密的樹籬的缺口處,衛士般守衛在那裡的是俗稱火紅撥火棍的開花蘆葦,像一盆盆熊熊燃燒的煤炭,穿過開花蘆葦望去,海灣裡碧藍的海水顯得分外地藍。

  好像為某種需要所吸引,他們每天傍晚都要到這裡來。似乎在陸地上變得僵化停滯的思想,會被海水漂起重新啟航。海水甚至給他們的身體帶來某種生理上的輕鬆。首先,有節奏的拍擊著的色彩把藍色湧滿了海灣,心胸隨之開闊,身體也逐浪沉浮,只是緊接著兇惡暴躁的浪濤便打斷了這一切,使人倍感掃興。其次,從那塊巨大的黑色岩石背後,幾乎每晚都會有泉水噴出,因為噴出的時間沒有規律,所以得注意等待,它噴的時候真是好看極了,一股白色的泉水。而當你等著的時候,會看到層層波浪一次又一次地在灰白的半圓形的海灘上平平地留下一層薄薄的珠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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