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到燈塔去 | 上頁 下頁


  他不得不使自己的東西用的時間比別人的長一倍,抽最便宜的煙草,粗煙絲,碼頭上老頭吸的那種。他非常勤奮——一天干七個小時;目前他研究的課題是什麼東西對什麼人的影響——他們一直在邊說邊走,拉姆齊夫人沒太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斷斷續續地抓住了一些詞……學位論文……研究員的地位……審稿人的位置……講師的職務。她無法領會那隨口滔滔而出的討厭的學院行話,但是她對自己說,現在她明白了,為什麼說起看馬戲他的得意勁兒就沒有了,可憐的小夥子,還有為什麼他馬上就說出了關於他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一切,她可得叫他們別再嘲笑他;她得把這事告訴普魯。她猜想他所希望的是能對別人說他怎樣和拉姆齊一家人去看易蔔生的戲了。他真是個書呆子——是的,一個讓人無法忍受的乏味的傢伙。

  而且,他們已經到了城裡,來到了主街上,馬車在圓石鋪的路面上嘎嘎駛過,他卻仍然不住嘴地說著,談什麼新居住區、教學、勞動者、幫助自己的階級、講座啦等等,直講得她得出結論他已經完全恢復了自信,回到了馬戲團事件前的狀態,並且就要告訴她(她現在又熱情地喜歡他了)——但這時兩邊的房屋已被他們拋在了身後,他們來到了碼頭上,整個海灣展現在了面前。拉姆齊夫人禁不住驚呼道,「啊,多美呀!」眼前是一片無垠的碧藍的海水,古老的灰白色的燈塔莊重地聳立在遠處海中;右邊,長滿飄拂的野草的綠色沙丘伸向目力所及的遠方,低低地此起彼伏,逐漸模糊消失,似乎在不停地逃往某個人跡末至的仙鄉。

  這個景色,她停住腳步說道,灰色的眼睛顏色更深了,正是她丈夫十分喜愛的。

  她沉默了片刻。但是現在,她說,畫家也到這兒來了。果真如此,僅僅幾步以外就站著一個,戴頂巴拿馬式草帽,穿雙黃靴子,嚴肅、溫和、專注,雖然有十個小男孩在看著他,他紅潤的圓臉上仍是一副深深的滿足的神情。他端詳片刻,然後蘸顏料,把畫筆尖蘸進一堆堆柔軟的綠色或粉紅色的顏料中。自從三年前龐斯富特先生到那裡之後,她說,所有的畫都成了這個樣子,綠色和灰色的水面,檸檬色的帆船,以及海灘上穿著粉紅衣服的女人。

  但是她祖母的朋友,她說,在走過那幅畫時小心謹慎地看了一眼,畫起畫來可是全力以赴,首先他們自己把顏料混合起來,然後磨細,然後蒙上濕布保持顏料的濕潤。

  由此坦斯利先生認為她是有意要讓他明白那個人的畫畫得很草率。是這麼說的吧?顏色不夠濃?是這麼說的吧?他有種非常奇特的感情,這感情是在花園中他要替她拿提包時開始萌生的、在城裡他渴望向她傾訴自己的一切時不斷增強的、一路行走時越來越發展起來的。在它的影響下他開始看到他自己和他一向瞭解的一切都有點扭曲變形了。這真是太怪了。

  他站在她帶他去的那所簡陋的小房子的客廳裡等著她,她要到樓上去一會兒,看一個女人。他聽見樓上她輕快的腳步聲,聽見她快活的、然後低下去了的聲音;他看看杯墊、茶葉罐、玻璃燈罩;他很不耐煩地等著;急切地盼望著一起走回家去,他決心要給她拿提包;然後聽見她走出來;關上了一扇門;說他們一定要開著窗、關上門,要是需要什麼東西就上她家去要(她想必是在和一個小孩說話)。這時她突然走了進來,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好像剛才她在樓上是在表演,現在讓自己隨意一會兒),她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身後是佩帶著嘉德勳章藍綏帶的維多利亞女王的畫像;突然間他明白了,是這麼回事、是這麼回事:——她是他見到過的最美麗的人。

  她眼中星光閃爍、頭上披著婚紗、還有仙客來和野紫羅蘭花——他在胡想些什麼呀?她至少有五十歲了;有八個孩子。她走過開滿鮮花的原野,抱起折斷了的花苞和跌倒的羔羊;眼中星光閃爍,微風吹動頭髮——他拿過她的提包。

  「再見,艾爾西。」她說,他們沿街走去,她筆直地撐著遮陽傘走著,好像期待著一拐彎就會遇到什麼人,而查爾斯·坦斯利這時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種極度的自豪;一個挖排水溝的男人停下手裡的活看著她;垂下了胳膊看著她:查爾斯·坦斯利感到極度的自豪;他感到了那微風和仙客來和紫羅蘭,因為他平生第一次和一個美麗的女人同行。他拿著她的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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