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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第五十六章

  布魯克斯太太,這個蒼鷺的房主和主婦,全部豪華家具的主人,並不是一個特別好管閒事的人。這個可憐的女人,長期以來一直把自己束縛在賺錢或賠錢這些數字魔鬼的身上,以至於被物質化了,除了怎樣從她的房客口袋裡掏出錢來而外,對其它的事情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了。儘管如此,安琪爾·克萊爾對她的兩個闊綽的房客德貝維爾先生和夫人——她是這樣認為的——的拜訪,從時間上和態度上看都很不尋常,這就引發了她的女人的好奇心,本來她一直抑制著這種女人的好奇心,因為她認為這種好奇心除了對出租業務發揮作用而外,是沒有用處的。

  苔絲是站在門口和她的丈夫說話的,沒有走到飯廳裡去,布魯克斯太太站在她自己的起居室裡,起居室的門半開著,因此她能夠聽見兩個悲傷靈魂之間談話的一句半句——也不知道那場談話是不是可以稱作談話。她聽見苔絲從樓梯上回到了樓上,也聽見克萊爾起身出了門,聽見他出門時把前門關上了。接著,她聽見樓上的房門關了,知道那是苔絲走進了自己的房問。因為這個年輕的夫人還沒有完全把衣服穿好,因此布魯克斯太太知道,苔絲一時半刻不會下樓。

  因此她輕輕地走到樓上,站在前面那個房間的門口,前面的房間是作客廳用的,在它的後面按通常的方法安置了折門,和另外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是作臥室用的)連接在一起。布魯克斯太太最好的套間就在樓上,現在被德貝維爾接禮拜租住。現在後屋靜悄悄的,不過前屋有聲音傳來。

  她最初能夠分辨出來的只是一個音節,用一種低聲呻吟的調子不斷重複著,仿佛是綁在伊克西翁火輪①上的靈魂發出的聲音——

  ①伊克西翁火輪(Ixionian wheel),希臘神話中說,拉庇泰人的國王伊克西翁,自稱曾與天后赫拉私通,因此被罰下地獄受苦,被綁在一個火輪上永轉不停。

  「哦——哦——哦!」

  接著停了一會兒,然後又聽到一聲沉重的歎息,跟著又是——

  「哦——哦——哦!」

  房東從鑰匙孔中看進去。她只能看見室內很小一部分,但是在看見的那一小部分裡,早餐桌的一角露了出來,桌子上的早餐已經擺好了,旁邊擺著兩把椅子。從苔絲的姿勢看她正跪在椅子前面,頭伏在椅子座上;她的兩隻手抱著頭,身上穿的晨衣的下擺和睡衣的花邊拖在身後的地板上,兩隻腳伸在地毯上,上面沒有穿補襪子,拖鞋也脫掉了。那種無法說出來的絕望的嘟噥聲就是從她的嘴裡發出來的。

  接著緊鄰的臥室裡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出來——

  「你怎麼啦?」

  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呻吟著,呻吟的腔調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自言自語。與其說是自言自語,不如說是衷鳴。布魯克斯太太只能聽出一部分:

  「現在我那親愛的親愛的丈夫回來找我了……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呐!……都是你殘酷地欺騙了我……你欺騙我的話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沒有——你沒有停止過欺騙我!我的弟弟妹妹,還有我的母親,他們需要幫助——你就靠這些來打動我……你說我的丈夫永遠也不會回來的——永遠不會的;你還嘲笑我,說我多麼傻,老等著他!……後來我相信你了,聽了你的啦!……可是剛才他回來了!現在他又走了,第二次走了,現在我是永遠失去他了……從現在起,他是一絲一毫也不會再愛我了——只會恨我了!啊,是啊,我現在又失去他了,就是因為——你!」她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動著,把頭朝向了門口,布魯克斯太太看見了她臉上的痛苦表情;她的嘴唇已經被牙咬出了血,看見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了,沾在臉上。她又繼續說:「他快要死了——他看起來快要死了!……我的罪孽沒有要了我的命,卻要了他的命了!……啊,你把我的生命徹底毀了……我哀求過你,要你可憐我,不要毀了我,可你還是把我毀了!……我真正的丈夫永遠永遠也不會——啊,上帝啊——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

  臥室裡的男人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接著就是一陣衣裙的響聲;苔絲跳了起來。布魯克斯太太以為苔絲要衝出門來,就急忙回到樓下去了。

  但是苔絲沒有沖出門來,因為起居室的門沒有打開。不過布魯克斯太太覺得再到樓梯口去偷看不保險,就回到樓下自己的起居室去了。

  雖然她在樓下注意聽著,但是她什麼也聽不見,因此她就進廚房去把剛才沒有吃完的早餐吃完。不久她又出了廚房,來到一樓前面的房間做一些針線活,一邊等著房客打鈴讓她去收拾桌子,因為她想自己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坐在那兒,聽見頭頂的樓板有輕微的吱吱響聲,仿佛有人在上面走動,不久,樓上的動靜有了解釋,因為她聽見了一陣衣裙擦在樓梯欄杆上的聲音,聽見了前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接著就看見苔絲走出了柵欄門,朝街上走去。她現在的穿戴和來的時候一樣,完全是富家小姐出門時的一身穿戴,僅有的不同只是她的帽子和黑色羽毛上的面紗拉下來罩住了臉。

  布魯克斯太太也沒有聽見她的兩個房客在門口說什麼告別的話,無論是暫別還是久別的話都沒有說。他們可能吵架了,或者德貝維爾先生還在睡覺,因為他不是一個早起的人。

  她又走回了後面的那個房間,坐在自己的那個房間裡繼續做針線活。那個女房客沒有回來,那個男房客也沒有打鈴。布魯克斯太太想著他還沒有起床的原因,想著今天一大早來這兒的那個人同樓上的那一對兒是什麼關係。她想著想著,就向後靠在椅子上。

  在她向後靠去的時候,她的眼睛不經意地往天花板上看去,被白色天花板中間一個她以前沒有看到過的小點吸引住了。她剛看見那個小點的時候,它還只有一塊餅乾大小,但是它迅速擴大了,變得有她的手掌那麼大了,接著她還看出它是紅色的。在長方形的白色天花板中間,有一個紅色的小點出現在上面,看上去就像一張巨大的紅桃A。

  布魯克斯太太感到奇怪,心裡懷疑起來。她站到桌子上,用她的手指頭摸了摸天花板上的那個紅點。那個紅點是濕的,她的感覺像是血跡。

  她下了桌子,走出起居室,上了樓,想進入客廳後面那間用作臥室的房間裡去看看。但是,她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膽怯的女人,怎麼也不敢去轉動門上的把手。她又聽了聽,房間裡只有一種有規律的滴答聲,除此而外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滴答,滴答,滴答。

  布魯克斯太太急忙下了樓,打開前門,跑到街上。這時有一個男人路過,這個男人在鄰近的別墅裡幹過活,所以她認識這個人。她請求那個男人進屋去,和她一塊兒上樓。因為她擔心在她的房客中,有一個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工人就跟著她上了樓梯口。

  她把客廳的門打開,站在一邊,讓那個工人進去了,她才跟在他的後面走進去。客廳裡是空的,早餐還擺在桌子上,有咖啡、雞蛋、冷火腿,但是早餐一動也沒有動,和她剛擺上去時一樣,只是那把切肉的餐刀不見了。於是她請那個工人從折門進入緊鄰的臥室去看看。

  他把折門打開,走了一兩步,立刻就神色緊張地退了回來。「我的天啊,睡在床上的那個人已經死了!我想他是被人用餐刀殺死的——血在地板上流得到處都是。」

  他們立刻報了警,於是近來一直非常寧靜的這座別墅,裡面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在那一群人前面,有一個外科醫生。傷口雖然不大,但是刀尖已經刺著了死者的心臟,死者仰面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身體僵硬,已經死了,仿佛他在被刺了一刀以後幾乎就沒有動過。一刻鐘以後,一個暫時到這個城市來玩的人在床上被人殺死的消息,就傳遍了這個時髦城市的所有街道和別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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