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他對於這位心懷坦蕩的同伴,除了一個普通的名字而外一無所知,但是他隨便評說的幾句話,他一死反而變成了至理名言,對克萊爾的影響超過了所有哲學家合乎邏輯的倫理學觀點。和他一比,他不禁為自己的心地狹窄感到羞愧。於是他的自相矛盾之處就像潮水一樣湧上了他的心頭。他以前頑固地褒揚希臘的異教文化,貶抑基督教的信仰;在希臘的異教文明裡,一個人因為受到強暴才屈服並不一定就喪失了人格。無疑他憎恨童貞的喪失,他這種憎恨是他和神秘主義的信條一起繼承來的,但是如果童貞的喪失是因為欺騙的結果,那他認為這種心理至少就應該加以修正了。他心裡悔恨起來。他又想起了伊獲·休特說的話,這些話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忘記過。他問伊茨是不是愛他,伊茨回答說愛他。他又問她是不是比苔絲更愛他?她回答說不。苔絲可以為他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她卻做不到。

  他又想起了苔絲在結婚那一天的神情。她的眼睛對他表達出多少深情啊;她多麼用心地聽他說話啊,仿佛他說的話就是神說的話!在他們坐在壁爐前的那個可怕的夜晚,當她那純樸的靈魂向他表白自己的過去時,她的臉在爐火的映襯下看起來多麼可憐啊,因為她想不到他會翻臉無情,不再愛她、呵護她。

  他就這樣從一個批評她的人變成了一個為她辯護的人。因為苔絲的緣故,他對自己說了許多憤世嫉俗的話,但是一個人不能總是作為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活在世上,所以他就不再那樣了。他錯誤地憤世嫉俗,這是因為他只讓普遍原則影響自己,而不管特殊的情形。

  不過這種理論未免有些陳舊;早在今天以前,做情人的和做丈夫的已經超越了這種理論。克萊爾對苔絲一直冷酷,這是用不著懷疑的。男人們對他們愛的和愛過的女人常常過於冷酷;女人們對男人也是如此。但是這些冷酷同產生這些冷酷的宇宙冷酷比起來,它們還算得上溫柔;這種冷酷就像地位對於性情,手段對於目的,今天對於昨天,未來對於現在。

  他對苔絲的家族歷史產生的熱情,也就是對專橫的德貝維爾家族產生的熱情——他以前瞧不起這個家族,認為它氣數已盡——現在又讓他的感情激動起來。這類事情具有政治上的價值和想像上的價值,他以前為什麼不知道這兩種價值之間的區別呢?從想像的價值看,她的德貝維爾家世的歷史意義十分重大;它在經濟上一錢不值,但它對一個富於夢想的人,對於一個感歎盛衰枯榮的人來說,卻是最有用的材料。事實上,可憐的苔絲在血統和姓氏方面與眾不同的那一點特點,很快就要被人遺忘了,她在血統上同金斯伯爾的大理石碑和鉛制棺材之間的聯繫,就要湮沒無聞。時光就是這樣殘酷地把他的浪漫故事給粉碎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她的面貌,他覺得現在他可以從中看出一種尊嚴的閃光,而那種尊嚴也一定是她的祖先有過的;他的幻覺使他產生出一種情緒,這是他從前感到在血管裡奔流著的情緒,而現在剩下的只是一種痛苦感覺了。

  儘管苔絲的過去並非白璧無瑕,但是像她這樣一個女人現有的優點,也能勝過她的同伴們的新鮮美麗。以法蓮人拾取的葡萄,不是勝過亞比以謝新摘的葡萄嗎?①

  ①見《聖經·士師記》第八章第二節。

  這樣說來克萊爾是舊情萌發了,這也為苔絲一往情深的傾訴鋪平了道路,就在那時候,他的父親已經把苔絲寫給他的信轉寄去了;不過因為他住在遙遠的內地,這封信要很長時間才能寄到他的手上。

  就在這時候,寫信的人心想,安琪爾讀了她的信就會回來,不過她的希望有時大,有時小。她的希望變小的原因是她生活中當初導致他們分離的事實沒有改變——而且永遠也不能改變。當初她在他的身邊都沒有使他回心轉意,現在她不在他身邊,那他就更不會回心轉意了。儘管如此,她心裡頭想的還是一個深情的問題,就是他一旦回來了,她怎樣做他才最高興。她唉聲歎氣起來,後悔自己當初在他彈豎琴的時候沒有多注意一下,記住他彈的是什麼曲子,也後悔自己沒有更加仔細地問問他,記住在那些鄉下姑娘唱的民謠裡,他最喜歡哪幾首。她間接地問過跟著伊茨從泰波塞斯來到燧石山農場的阿比·西丁,碰巧他還記得,他們在奶牛場工作時,他們斷斷續續地唱的讓奶牛出奶的那些歌曲,克萊爾似乎最喜歡《丘比特的花園》、《我有獵苑,我有獵犬》和《天色剛破曉》;好像不太喜歡《裁縫的褲子》和《我長成了一個大美人》①,雖然這兩首歌也很不錯。

  ①以上歌曲都是十九世紀英國流行的民歌。

  苔絲現在心中的願望就是把這幾首民歌唱好。她一有空就悄悄地練習,特別注意練習《天色剛破曉》那首歌:

  起床吧,起床吧,起床吧!

  去為你的愛人來一束花,

  花園裡面種有花,

  美麗的鮮花都開啦。

  斑鳩小鳥成雙成對,

  在枝頭忙著建築小巢,

  五月裡起得這樣早,

  天色才剛剛破曉。

  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只要其他的姑娘們不在她的身邊,她就唱這些歌曲,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被她感動。每當想到他也許終究不會來聽她唱歌,她就淚流滿面,歌曲裡那些純樸癡情的詞句,餘音不斷,仿佛在諷刺唱歌人的痛苦的心。

  苔絲一直沉浸在幻想的美夢裡,似乎已經忘記了歲月的流轉;似乎忘記了白天的時間已經越來越長,也似乎忘記了聖母節已經臨近,不久緊接而來的就是舊曆聖母節,她在這兒的工期也就結束了。

  但是在那個結帳的日子完全到來之前,發生了一件事情,讓苔絲思考起完全不同的問題來。有一天晚上,她在那座小屋裡像平常一樣和那一家人在樓下的房間裡坐著,這時傳來敲門聲,問苔絲在不在這兒。苔絲從門口望去,看見門外有一個人影站在落日的餘暉裡,看她身材的高矮像個婦女,看她身材的肥瘦又像一個孩子,她在暗淡的光線裡還沒有認出是誰,那個人就開口喊了一聲「苔絲」!

  「哎呀——是麗莎·露嗎?」苔絲用吃驚的語氣問。她在一年多前離開家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孩子,現在猛然長成了這麼高的個子,連麗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因為長高了,以前她穿在身上嫌長的袍子,現在已經顯得短了,一雙腿也露在袍子的外面;她的手和胳膊也似乎感到拘謹,這說明她還沒有處世的經驗。

  「是我,我跑了一整天了,苔絲!」麗莎用不帶感情的鄭重口氣說,「我到處找你;我都給累壞了。」

  「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媽媽病得很重,醫生說她快要死了,爸爸的身體也很不好,還說他這樣的高貴人家像奴隸一樣地去幹活太不像話;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

  苔絲聽後愣了半天,才想起來讓麗莎·露進門坐下。麗莎·露坐下以後,吃了一點兒點心,苔絲這時也打定了主意。看來她是非立即回家不可了。她的合同要到舊曆聖母節也就是四月六日才能到期,但也沒有幾天了,所以她決定立刻大膽動身回家。

  要是當晚就動身,她們可以提前十二個小時回到家裡,但是她的妹妹太累了,不等到明天走不了這樣遠的路。所以苔絲就跑到瑪麗安和伊茨住的地方,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她們,並請她們在農場主的面前好好地替她解釋。她又回來給麗莎做了晚飯,然後再把她安頓在自己的床上睡了,才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儘量地把自己的東西都裝進一個柳條籃子裡,告訴麗莎明天早上走,自己動身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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