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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第四十九章

  苔絲這封言詞懇切的信,已經按時寄到了環境清幽的牧師公館,擺在了早飯桌上。牧師公館地處西邊的峽谷;那兒的空氣柔和,土地肥沃,和燧石山農場比起來,那兒只要稍加耕種,莊稼就能夠長出來;對於那兒的人,苔絲也似乎覺得不同(其實完全是一樣的)。安琪爾遠涉重洋,帶著沉重的心情到異國它鄉開拓事業,因此經常給父親寫信,把自己不斷變化的地址告訴他,所以他囑咐苔絲把寫給他的信寄給他的父親轉寄,完全是為了保險起見。

  「喂,」老克萊爾先生看過信封,回頭對妻子說,「安琪爾寫信說他要回家一趟,如果他在下個月底動身離開裡約,我想這封信也許會催他快點動身,因為我相信這封信一定是他妻子寄來的。」他一想起安琪爾的妻子,不禁深深地歎了口氣;於是他在這封信上重新寫了地址,立即寄給了安琪爾。

  「親愛的兒子呀,希望你能平安地回家來!」克萊爾太太低聲說。「我這一輩子都感到他被虧待了。儘管他不信教,但是你也應該把他送到劍橋去,和你對待他的兩個哥哥那樣,給他同樣的機會。他在那兒受到合適的影響,也許他的思想就慢慢改變了,說不定還會當牧師呢。無論進教會,還是不進教會,那樣待他才公平一些。」

  關於他們的兒子,克萊爾太太就說了這樣幾句傷心的話,埋怨她的丈夫。她也不是經常說這些抱怨的話;因為她是一個既虔誠又體貼的人,而且她也知道,關於這件事,她的丈夫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偏見,所以心裡難過。她常常聽見他在晚上睡不著覺,不停地祈禱,以此來壓抑自己的歎息。這位冷酷的福音教徒把他另外兩個兒子送去接受了大學教育,不過沒有把他不信教的小兒子也同樣送去。但是,即使到了現在,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要是安琪爾接受了大學教育,雖然不是很有可能,但是他有可能用他學到的知識批駁他一生熱情宣傳的主義,而他的另外兩個兒子不同,都和他一樣當了牧師。他一方面為兩個信教的兒子在腳下墊上墊腳石,另一方面又以同樣的方法褒獎不信教的兒子,他認為這和他一貫的信念、他的地位、他的希望是不一致的。儘管如此,他仍然愛著安琪爾①這個名字叫錯了的兒子,心裡頭為沒有把他送進大學暗暗難過,就像亞伯拉罕一樣,當他把註定要死的兒子以撒帶到山上時②,心裡也不能不為兒子感到痛苦。他在內心裡產生出來的後悔,比他的妻子說出的抱怨要痛苦得多。

  ①安琪爾(Angel),意為天使,但安琪爾不信教,不願當牧師,所以人與名不符。

  ②見《聖經·創世紀》第二十二章。上帝要考驗亞伯拉罕,要他把兒子帶到山上獻祭,於是亞伯拉罕把兒子帶到上帝指定的山上,綁在祭壇上,拿刀殺兒子,這時上帝的使者才制止了他。

  對於安琪爾和苔絲這場不幸的婚姻,老兩口責備的也是自己。要是安琪爾不是註定了要做一個農場主,他就沒有機會同一個鄉下姑娘結緣了。他們並不十分清楚兒子和媳婦是什麼原因分開的,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間分開的。他們最初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憎惡感,但是兒子在後來寫給他們的信中,偶爾也提到要回家接他的妻子;從信中的話看來,他們希望他們的分離並不是像當初那樣絕望,永遠不能和好。兒子還告訴他們,說苔絲住在她的娘家,他們顧慮重重,不知道怎樣改變他們的處境,所以就決定不過問這件事。

  就在這個時候,苔絲希望讀到她的信的那個人,正騎在一頭騾子的背上,望著一望無垠的廣闊原野,從南美大陸的內地往海岸走去。他在這塊陌生土地上的經歷是悲慘的。他到達那兒後不久,就大病了一場,至今還沒有完全痊癒,因此他差不多慢慢地把在這兒經營農業的希望放棄了,儘管他留下來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但是還沒有把自己思想的改變告訴他的父母。

  在克萊爾之後,還有大批的農業工人聽了可以在這兒過安逸獨立生活的宣傳,弄昏了頭腦,成群結隊地來到這裡,在這兒受苦受難,面黃肌瘦,甚至丟了性命。他看見從英國農場來的母親,懷裡抱著嬰兒,一路艱難地跋涉,當孩子不幸染上熱病死了,做母親的就停下來,用空著的雙手在鬆軟的地上挖一個坑,然後再用同樣的天然工具把嬰兒埋進坑裡,滴一兩滴眼淚,又繼續朝前跋涉。

  安琪爾本來沒有打算到巴西來,而是想到英國北部或東部的農場去。他是帶著一種絕望的心情到這個地方來的,因為當時英國農民中出現的一場巴西運動,恰好和他要逃避自己過去生活的願望不謀而合。

  他在國外的這段生活,使他在思想上成熟了十二年。現在吸引他的人生中有價值的東西,不是人生的美麗,而是人生的悲苦。既然他早就不相信舊的神秘主義體系,現在他也就開始不相信過去的道德評價了。他認為過去的道德評價需要重新修正。什麼樣的男人才是一個有道德的男人呢?再問得更確切些,什麼樣的女人才是有道德的女人呢?一個人品格的美醜,不僅僅在於他取得的成就,也在於他的目的和動機;他的真正的歷史,不在於已經做過的事,而在於一心要做的事。

  那麼,對苔絲應該怎樣看呢?

  一旦用上面的眼光看待她,他就對自己匆忙下的判斷後悔,心裡開始感到難受起來。他是永遠把她拋棄了呢,還是暫時把她拋棄了呢?他再也說不出永遠拋棄她的話來了,既然說不出這種話來,那就是說現在他在精神上接受她了。

  他越來越喜歡對苔絲的回憶,那個時候正是苔絲住在陵石山農場的時候,但在那時候,苔絲還沒有覺得應該大膽把她的境況和感情告訴他,打動他。那時候他感到非常困惑,在困惑之中,他沒有仔細研究她為什麼不給他寫信的動機,而她的溫順和沉默也被他錯誤地理解了。要是他能夠理解的話,她的沉默中又有多少話要說啊!——她之所以沉默,是她要嚴格遵守他現在已經忘記了的吩咐,雖然她天生了一副無所畏懼的性格,但是卻沒有維護自己的權利,而承認了他的宣判在各個方面都是正確的,因此只好一聲不響地低頭認錯。

  在前面提到的安模爾騎著騾子穿越巴西腹地的旅行中,另外還有一個人騎著騾子和他同路。安琪爾的這個同伴也是英國人,雖然他是從英國的另一地區來的,但是目的都是一樣。他們情緒低落,精神狀態都不好,就在一起談一些家事。誠心換誠心。人們往往有一種奇怪的傾向,願意向不熟悉的人吐露自己不願向熟悉的朋友吐露的家庭瑣事,所以他們騎著騾子一面走路的時候,安琪爾就把自己婚姻中令人悲傷的問題對他的同伴講了。

  安琪爾這位陌生的同伴,比他到過更多的國家,見過更多的人物;在他寬闊的胸懷著來,這類超越社會常規的事情,對於家庭生活似乎非同小可,其實只不過是一些高低不平的起伏,有如連綿不斷的山川峽谷對於整個地球的曲線。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和安琪爾的截然不同;認為苔絲過去的歷史對於她未來的發展無足輕重。他明白地告訴安琪爾,他離開她是錯誤的。

  第二天他們遭遇了一場雷雨,都一起被雨淋得透濕。安琪爾的同伴染上了熱病,一病不起,在禮拜末的時候死了。克萊爾等了幾個小時,掩埋了他,然後又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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