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苔絲繼續吃她的簡單不過的正餐,那是她帶來的一塊厚厚的煎餅。這時候,其他的工人都在麥稈堆的下面,舒舒服服地坐在鬆軟的麥稈上。

  「你已經知道,我又到這兒來了!」德貝維爾說。

  「你為什麼要來騷擾我呢!」苔絲大聲說,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火氣。

  「我騷擾你?我想我還要問你呢,問你為什麼要騷擾我?」

  「我又什麼時候騷擾你了!」

  「你說你沒有騷擾我?可是你一直在騷擾我呀!你的影子老是在我心裡,趕也趕不走。剛才你那雙眼睛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著我,就是你的這種眼神,無論白天黑夜都在我的面前。苔絲,自從你把我們那個孩子的事告訴了我,我的感情以前一直奔流在一股清教徒式的激流中,現在仿佛在朝你的那個方向衝開了一個缺口,立刻從缺口中奔湧而出。從那時起,宗教的河道乾涸了,而這正是你造成的呀!」

  她一聲沒吭地盯著他。

  「什麼——你把講道的事完全放棄了嗎?」她問。

  她已經從安棋爾的現代思想中學到了足夠多的懷疑精神,看不起阿曆克那種一時的熱情;但是,她作為一個女人,聽了阿曆克的話還是有些吃驚。

  德貝維爾擺出一副嚴肅的態度繼續說——

  「完全放棄了。自從那個下午以來,所有約好了的到卡斯特橋市場上去給醉鬼們講道的事,我一次也沒有去。鬼才知道他們怎樣看我了。哈——哈!那些道友們!毫無疑問他們在為我祈禱——在為我哭泣;因為他們都是一些心地善良的人。可是我關心的是什麼呢?——當我對一件事失去了信心的時候,我怎麼還能繼續那件事呢?——那樣我不是成了最卑鄙的偽君子了!我要是混在他們當中,我就和許乃米和亞歷山大①一樣了,他們可是被交給了魔鬼,好讓他們學會不要褻瀆神明。你真是報仇雪恨了啊!我過去見你年幼無知,就把你騙了。四年以後,你見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然後就來害我了,也許我永世不得翻身了!可是苔絲,我的堂妹,我曾經這樣叫過你,這只是我對你的一種叫法,你不要看起來這樣害怕。當然,其實你只是保持了你美麗的容顏,並沒有做別的事。在你看見我以前,我已經看見你在麥垛上的影子了——看見你身上穿著緊身圍裙,戴著帶耳朵的帽子——如果你們希望免除危險,你們這些在地裡幹活的姑娘,就永遠不要戴那種帽子。」他又默默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冷笑了一聲,接著說:「我相信,如果那位獨身的使徒,我原來以為我就是他的代表了,也會受到你這副美麗容貌誘惑的,他也會和我一樣,為了她而放棄他的犁鏵。」②

  ①許乃米和亞歷山大(Hymenaux and Alexander),見《聖經·提摩太全書》第一章第十九節。書中說:「有人丟棄良心,就在真理上如同船破壞了。其中有許乃米和亞歷山大,我已經把他們交給撒旦,使他們受青罰,就不再神瀆了。」

  ②見《聖經·路加福音》第九章第六十二節:「耶穌說,手扶著犁向後看的,不配進上帝的國。」

  苔絲想反駁他,但是在這個關鍵時刻,她一句流利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德貝維爾看也不看她,繼續說:

  「好啦,說到究竟,你所提供的樂園,也許和其它任何樂園一樣好。可是,苔絲,嚴肅說來,」德貝維爾站起身來,走到苔絲跟前,用胳膊肘支撐著身體斜靠在麥束上。「自從上次我見到你以來,我一直在思考你和他說的話。我通過思考得出結論:過去那些陳詞濫調的確違背常理;我怎麼會被可憐的克萊爾牧師的熱心鼓動起來呢?我怎麼會瘋狂地去講道,甚至還超過了他的熱情呢?我真是弄不明白了!至於你上次說的話,你是依靠你丈夫的智慧的力量說的——你還沒有告訴我你丈夫的名字呐——你說的那些東西,你們叫做沒有教條的道德體系,但是我認為根本辦不到。」

  「唔,如果你沒有——你們稱作什麼呀——教條,你至少也應該有博愛和純潔的宗教啊。」

  「啊,不!我們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呀!如果沒有人對我說,『做這件事,你死後它對你就是一件好事;做那件事,你死後它對你就是一件壞事,』不那樣我就熱心不起來。算了吧,如果沒有人為我的行為和感覺負責任的話,我也不會覺得我自己要負責任;如果我是你,親愛的,我也不會覺得要負責任!」

  她想同他爭論,告訴他說,他在他糊塗的腦袋裡把兩件事,即神學和道德混到一起了,而在人類的初期,神學和道德是大不相同的。但是,由於安琪爾·克萊爾平時不愛多說話,她自己又缺少訓練,加上她這個人感情勝於理智,所以就說不下去了。

  「好吧,這沒有關係,」他又接著說。「我又回來了,我的寶貝,我又和從前一樣回來了。」

  「跟從前不一樣——跟從前絕不一樣——這是不同的!」她懇求說。「再說我從來也沒有對你產生過熱情呀!啊,如果說你因為失去了信念才對我那樣說話,那你為什麼不保持你的信念呢?」

  「因為是你把我的信念打碎了;所以,災難就要降臨到你美麗的頭上!你的丈夫一點兒也沒有想到他的教訓要自食其果呀!哈——哈——你讓我離經叛道,我還是同樣高興壞了!苔絲,和以往任何時候相比,我更加離不開你了,我也同情你。儘管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你的境遇很不好——那個應該愛護你的人,現在不心疼你了。」

  她再也難得把嘴裡的食物吞下去了;她的嘴唇發幹,都快給噎住了。在這個麥垛的下面,正在吃飯喝酒的工人們的說話聲和笑聲,她聽在耳裡就好像它們來自四分之一英里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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