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
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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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的丈夫——你的丈夫!聽起來真是奇怪!我記得有一天你說過這個話。你真的相信這些事情嗎,苔絲?」他問。「你似乎是不相信宗教的——這也許是因為我的緣故。」 「但是我信。不過我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東西罷了。」 德貝維爾滿腹疑慮地看著她。 「那麼你認為我走的路是不是完全錯了?」 「大半是錯了。」 「哼——可是我自己不會錯!」他有些不安地說。 「我相信登山訓示①的那番講道的精神,我丈夫也是如此——但是我不相信——」 ①指耶穌基督在山上對他的教眾講的一次道,主要內容為愛。 他給了否定的回答。 「事實是,」德貝維爾冷冷地說,「你丈夫信的你都信,你丈夫反對的你都反對,而你自己,沒有一點兒思考,沒有一點兒判斷。你們女人就是這樣。你在思想上成了他的奴隸了。」 「啊,那是因為他什麼都知道啊!」她得意洋洋地說,她只是單純地相信安琪爾·克萊爾,其實最完美的人也不配受到她那樣的信任,她的丈夫更是不配了。 「不錯,可是你不應該像那樣把別人的消極意見全盤照搬過來啊。他能教給你這種懷疑主義,一定是一個有趣的人。」 「他從來不把他的判斷強加於人!他也從來不和我爭論!但是,我是這樣看的,他在對他的理論進行了一番深入的研究以後,他相信的可能就要比我相信的更加正確了,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深入到理論中去。」 「他曾經說過什麼?他一定說過什麼吧?」 她回憶著;她有敏銳的記憶力,安琪爾·克萊爾平時說的話,即使她還不能理解那些話的精神,她也把它們記住了,她回想起她聽見他使用過的一個犀利無情的三段論法,那是有一次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像平時那樣一面思索一面說出來的。她就把他說的話複述了一遍,甚至連他的音調和神態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再說一遍,」德貝維爾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著,要求苔絲說。 苔絲又重複了一遍,德貝維爾也若有所思地小聲跟著她念。 「沒有別的話了嗎?」他立刻又問。 「他在其它時候還說過一些這樣的話!」於是她又說了另外一段,在上至《哲學辭典》下至赫胥黎的《論文集》①裡,都可以找出許多同這段話相似的話來。 ①哲學辭典(Dictionary Philosophique),十八世紀法國作家伏爾泰所作,出版於一六六四年。赫胥黎的《論文集》(Huxley's Essays),赫胥黎(1825-1895)為英國生物學家和哲學家,他的《論文集》出版於1884年。 「啊——哈!你是怎樣把它們記住的?」 「他相信什麼,我就要相信什麼,儘管他不希望我這樣;我想辦法勸說他,要他告訴我一些他的思想。我不能說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思想;但是我知道他的思想是對的。」 「哼。想想吧,你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還能教訓我嗎!」 他陷入了沉思。 「我就這樣在精神方面和他保持一致,」她又接著說。「我不希望自己和他有什麼不同。對他好的,對我肯定也好。」 「他知不知道你和他一樣是一個大異教徒?」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即使我是一個異教徒的話。」 「好啦——你今天畢竟要比我好得多,苔絲!你不相信你應該去宣傳我的主義,因此你放棄了主義並不感到有什麼良心上的不安。我相信我應該去宣傳我的主義,可是又像魔鬼一樣,既相信,又哆嗦,因為我突然放棄了我應該宣傳的主義,而讓位於對你的感情了。」 「這是怎麼啦?」 「唉,」他枯燥無味地說:「我今天一路來到這兒,就是為了看你的!其實我從家裡動身是去卡斯特橋集市的,今天下午兩點半鐘,我要站在那兒的一輛大車上講道,那兒的教眾現在這時候正在等著我呢。你看這份通知。」 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來一張告示,上面印著集會的日子、時間和地點,通知說在這個集會上,他,也就是德貝維爾,將在那兒宣講福音。 「可是你怎樣才能去那兒呢?」苔絲看著鐘說。 「我不能去那兒啦!因為我到這兒來啦。」 「什麼,你是不是真的答應了到那兒去講道,還有——」 「我已經準備好了到那兒去講道,但是我不去那兒了——因為我心中產生了一種渴望,要去看望一個被我輕視過的女人!——不,實話實說吧,我從來就沒有輕視過你;要是我輕視過你的話,現在我就不會愛你了呀!為什麼我沒有輕視你,因為你能出污泥而不染。你遇見了我,你就能看清形勢,那樣迅速和堅決地從我身邊離開;你沒有留在我的身邊任我擺佈;因此,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不輕視的女人的話,那個女人就是你。不過你現在完全可以輕視我!我原來以為我在山上頂禮膜拜,現在才發現自己依然在林中供奉①!哈!哈!」 ①見《聖經·列王紀下》第十七至二十三章。 「啊,阿曆克·德貝維爾!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又怎麼啦!」 「怎麼啦?」他帶著卑鄙的冷笑說。「你的本意是沒有做什麼。按照他們的說法,你可是讓我墮落的原因啊——一個無心的原因。我自己問自己,我確實是那些『敗壞的奴僕』中的一個嗎?是那種『得以脫離世上的污穢後來又在其中被纏住制服,末後的境況比先前更不好』的人中的一個嗎?」他把他的手放在苔絲的肩上。「苔絲,我的姑娘,在我見到你之前,我至少是走在社會得救的路上啊!」他一面說一面搖著苔絲,仿佛苔絲是一個小孩子。「那麼你後來為什麼又要來誘惑我呢?在我又看到你這雙眼睛和你這張嘴之前,我還像一個男人一樣堅強——我敢肯定,人類自從夏娃以來,從來就沒有一張嘴像你這張嘴一樣叫人神魂顛倒的!」他放低了說話聲,眼睛裡射出一種要無賴的神情。「苔絲,你這個狐狸精;你這個可愛的該死的巴比倫巫婆①——我一見到你,我就抵抗不住了。」 ①見《聖經·啟示錄》第十七章。 「是你再到這兒看我的,我又有什麼辦法呀!」苔絲一邊說一邊後退。 「這我知道——我再說一遍,我不埋怨你。不過事實卻是如此。那天我看見你在農場受到欺負,又想到我沒有保護你的法律上的權利,想到我無法得到那種權利,我都快要瘋了;而有那個權利的人又似乎完全把你忘了。」 「不要說他的壞話——他因為不在這兒啊!」苔絲激動地大聲說。「公正地對待他吧——他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呀!啊,離開他的妻子吧,免得有什麼醜聞傳出去,壞了他的好名聲啊!」 「我離開——我離開,」他說,好像一個人剛從迷人的夢中醒來一樣。「我已經失約了,沒有到集市上去為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傻瓜們講道——我這是第一次真正鬧了這樣一場笑話。一個月前,我會被這種事情嚇壞的。我要離開你——我發誓——還要——呃,不再到你身邊來。」他後來又突然說:「擁抱一次吧,苔絲——就一次!為了我們過去的友誼,擁抱一次——」 「我是沒有人保護的,阿曆克!另一個人的榮譽就在我的手裡——想一想吧——可羞呀!」 「呸!好,說得對——說得對!」 他抿著嘴唇,為自己的軟弱感到難堪。在他的眼睛裡,既缺乏世俗的信念,也同樣缺乏宗教的信仰。在他悔過自新以來,他過去那些不時發作的激情變成了僵屍,蟄伏在他臉上的曲線中間,但現在似乎醒了,復活了,又聚集到一起了。他有些猶豫不決地走了。 儘管德貝維爾宣稱他今天的失約只是一個信徒的倒退墮落,其實苔絲說的從安琪爾·克萊爾嘴裡學來的那些話,已經深深地影響了他,而且他離開以後還在影響他。他默默地走著,仿佛從來沒有夢想到自己的信仰有可能堅持不住,想到這一點,他就變得麻木了。從前他皈依宗教,只是一種心血來潮,本來和理智就沒有關係,也許只能看作是一個不檢點的人因為母親死了,一時受到感動,在追尋一種新的感覺過程中出現的怪誕舉動吧。 苔絲把幾滴邏輯的推理,投進了德貝維爾的熱情的海洋,這就使他心中的澎湃激動冷卻下來,變成靜止不動了。他反復思考著苔絲剛才對他說的那些明明白白的話,自言自語地說:「那個聰明的傢伙一點兒也想不到,他把那些話告訴她了,也許正好為我回到她的身邊鋪平了道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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