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八九


  後來有一天,這片空曠鄉村的空氣中出現了一種特殊的性質。出現的這種東西不是由雨水產生的濕氣,也不是由霜凍而產生的寒冷,它凍得她們的兩個眼珠發酸,凍得她們的額頭發疼,並且還鑽到她們的頭骨裡,這樣對她們身體表面的影響還不如對她們骨子的影響大。她們知道天快下雪了,果然那天晚上就下起雪來。苔絲繼續住在那個用溫暖的山牆給任何停在它旁邊的行人以安慰的小屋裡。她在夜裡醒了,聽見草屋頂上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屋頂變成了一個運動場,狂風從四面八方一起彙聚到了屋頂。她早上點了燈準備起床,卻發現雪已經從窗戶縫裡被風吹了進來,在窗戶裡面形成了一個用最細的粉末堆成的錐體,煙囪裡也有雪吹進來,地板上積了鞋底那麼厚的一層,當她在地板上來回走動的時候,地板上就留下她走過的腳印。屋外風雪飛舞,吹進了廚房裡,形成一片雪霧;不過那時候屋子外面太黑,還看不見任何東西。

  苔絲知道,今天是不能挖瑞典蘿蔔了;她剛剛在那盞小小的孤燈旁邊吃完早飯,瑪麗安就走了進來,告訴她說,在天氣變好之前,她們得和其他的女工到倉庫裡去整理麥草;因此,等到外面黑沉沉的天幕開始變成一種混雜的灰色時,她們就吹熄了燈,用厚厚的頭巾把自己包裹起來,再用毛圍巾把自己的脖子和前胸圍起來,然後動身去倉庫。這場雪是跟隨著那些鳥兒從北極的盆地刮來的,就和白色的雲柱一樣,單獨的雪花是看不見的。在這陣風雪裡,聞得出冰山、北極海和北極熊的氣味,風吹雪舞,雪一落到地上,立即就被風吹走了。她們側著身子,在風雪茫茫的田野裡掙扎著往前走去,她們儘量利用樹籬遮擋自己,其實,與其說樹籬是可以抵擋風雪的屏障,不如說是過濾風雪的篩子。空中大雪彌漫,一片灰白,連空氣也變得灰暗了,空氣夾著雪胡亂扭動著、旋轉著,使人聯想到一個沒有顏色的混沌世界。但是這兩個年輕的姑娘卻十分快活;出現在乾燥高原上的這種天氣,並沒有讓她們的情緒低落下去。

  「哈——哈!這些可愛的北方鳥兒早就知道風雪要來了,」瑪麗安說。「我敢肯定,它們從北極星那兒一路飛過來,剛好飛在風雪的前頭。你的丈夫,親愛的,我敢說現在正受著懊熱天氣煎熬呢。天啦,要是現在他能夠看見他漂亮的夫人就好啦!這種天氣對你的美貌一點兒害處也沒有——事實上對你的美貌還有好處啦。」

  「我不許你再向我談他的事了,瑪麗安,」苔絲嚴肅地說。

  「好吧,可是——你心裡實在想著他啊!難道不是嗎?」

  苔絲沒有回答,眼睛裡滿含著淚水,急忙把身子轉過去,朝向她想像中的南美所在的方向,撅起她的小嘴,借著風雪送去一個深情的吻。

  「唉,唉,我就知道你心裡想著他。我敢發誓,一對夫婦這樣生活真是太彆扭了!好啦——我什麼也不說了!啊,至於這天氣,只要我們在麥倉裡,就會凍不著的。我倒不怕這種天氣,因為我比你結實;可是你,卻比我嬌嫩多了啊。我真想不到老闆也會讓你來幹這種活兒。」

  他們走到了麥倉,進了倉門。長方形結構的麥倉的另一頭堆滿了麥子;麥倉的中部就是整理麥草的地方,昨天晚上,已經有許多麥束被搬了進米,放在整理麥草的機器上,足夠女工們用一天的了。

  「喲,這不是伊茨嗎!」瑪麗安說。

  的確是伊茨,她走上前來。前天下午,她從她母親家裡一路走了來,沒有想到到這兒的路這樣遠,走到這兒時天已經很晚了,不過還好,她到了這兒天才開始下雪,在客棧裡睡了一個晚上。這兒的農場卞在集市上答應了她的母親,只要她今天趕到這兒,他就雇用她,她一直害怕耽誤了,讓那個農場主不高興。

  除了苔絲和瑪麗安,這兒還有從附近村子裡來的另外兩個女人;她們是亞馬遜印第安人,是姊妹倆,苔絲見了,吃了一驚,她記起來了,一個是黑桃皇后黑卡爾,另一個是她的妹妹方塊皇后——在特蘭裡奇半夜裡吵架那一回,想和她打架的就是她們倆。她們似乎沒有認出她來,也可能真的忘了,因為這時候她們還沒有擺脫酒精的影響,她們在特蘭裡奇和在這兒一樣,都是打短工的。她們寧肯幹男人幹的活兒,包括掘井,修剪樹籬,開溝挖渠,刨坑,而且不感到勞累。她們也是整理麥草的好手,扭頭看看她們三個,眼睛裡都是瞧不起的神色。

  她們戴上手套,在機器的前面站成一排,就開始工作了。機器是由兩條腿支撐起來的架子,兩條腿中間用一個橫樑連接起來,下面放著一束束麥草,麥穗朝外,橫樑用銷子釘在柱子上,隨著麥束越來越少,橫樑也就越降越低。

  天色更陰沉了,從麥倉門口反射進來的光線,不是來自上面的天空,而是來自地下的落雪。姑娘們開始從機器裡把麥草一束束抽出來,不過由於在兩個正在那兒說長道短的陌生女人面前,瑪麗安和伊茨剛見面也不能敘敘她們想敘的舊情了。不久,她們聽見了馬蹄聲,農場主騎著馬走到了麥倉的門口。他下了馬,走到苔絲的面前,默默地從旁邊打量著苔絲。她起初並沒有把頭扭過去,但是他老盯著她,她就回過頭去看。她看見,盯著她看的人不是別人,竟是她的雇主,那個在大路上揭發她的歷史,嚇得她飛跑的特蘭裡奇人。

  他等在那兒,直到苔絲把割下的麥穗抱出去,堆在門外,他才說,「你就是那個把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的年輕女人啊,是不是?我一聽說剛雇了一個女工,要是我沒有猜出是你,讓我掉到河裡淹死好啦!啊,第一次在客棧裡,你仗著和你的情人在一起,占了我的便宜,第二次在路上,你又跑掉了;可是現在,我想我不會吃虧了吧。」他最後冷笑著說。

  苔絲處在亞馬遜印第安女人和農場主中間,就像一隻掉進羅網的小鳥一樣,沒有做聲,繼續整理她的麥草;她已經從農場主身上完全看出來了,她這次用不著害怕她的雇主獻殷勤了;他只是上次挨了克萊爾的打,現在要在她的身上尋報復就是了。總的說來,她寧肯男人對她抱這種情緒,並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忍受。

  「你上次以為我愛上你了,是不是?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傻,別人看她一眼就以為人家愛上她了。但是我只要讓你在地裡幹一冬天的活兒,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愛上你了;你已經簽了合同,答應幹到聖母節。現在,你應該向我道歉了吧?」

  「我覺得你應該向我道歉。」

  「很好——隨你的便吧。不過我們要看看誰是這兒的老闆。你今天幹的就只有這些麥束嗎?」

  「是的,先生。」

  「這太少了。看看那邊她們幹的吧(他指著那邊兩個又粗又壯的女人說)。其他的人也都比你幹得多。」

  「他們從前幹過這種活兒,而我沒有幹過。再說這是計件的活兒,我們做多少,你就付多少錢,我想這對你沒有不同啊。」

  「啊,說得不錯。但是我要麥倉清理乾淨。」

  「我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在兩點鐘離開,整個下午我都在這兒幹活好啦。」

  他滿臉怒氣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苔絲感到她不會遇到比這兒更糟糕的地方了;不過無論什麼總比獻殷勤好。到了兩點鐘的時候,那兩個專門整理麥草的女人就把她們酒瓶子裡剩下的半品特酒喝了,放下鐮刀,捆好最後一束麥草,起身走了。瑪麗安和伊茨也想站起來跟著走,不過當她們聽到苔絲還想留下來多幹一會兒,以此來彌補自己整理麥草的生疏時,她們也就又留了下來。看著外面還在繼續下的大雪,瑪麗安大聲喊,「好啦,現在都是我們自己人了。」於是她們的談話就轉到她們在奶牛場裡的舊事上去了;當然,她們還談到她們都愛上了安琪兒·克萊爾的一些事。

  「伊茨和瑪麗安,」安琪爾·克萊爾夫人滿臉嚴肅地說,不過這嚴肅特別讓人傷心,因為已經看不出她是安琪爾·克萊爾的妻子了。「現在我不能和過去一樣同你們一起談論克萊爾先生了;你們也明白我不能談了;因為,雖然他現在已經從我身邊離開了,但是他還是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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