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八三


  「我必須下車了。我就住在那邊,」伊茨突然說,自從她承認她愛他以來,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克萊爾放慢了馬。他一時對自己的命運生起氣來,對社會禮法也痛恨不已;因為它們已經把他擠到了一個角落裡,再也找不到出路了。為什麼將來不去過一種自由放蕩的家庭生活向社會報復呢?為什麼偏要去作繭自縛,去親吻那根教訓人的大棒呢?

  「我是一個人去巴西的,伊獲,」他說。「因為個人的原因,並不是她不願意漂洋過海,我同我的妻子已經分居了。我再也不會和她生活在一起了。我也不能夠再愛她了;可是——你願意取代她和我一起生活嗎?」

  「你真的希望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希望。我已經受夠了,真希望解脫出來。你至少是毫無私心地愛我。」

  「不錯——我願意和你一起去,」伊茨停了一會兒後說。

  「你願意嗎?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伊茨?」

  「那就是說你在巴西期間我要和你住在一起——那我也覺得挺好啊。」

  「記住,你現在在道德上不要相信我了。可是我應該提醒你,在文明的眼睛看來——我是說西方的文明,你這樣就做錯了。」

  「我不在乎那個;一個女人,走到了痛昔的頂點,又無路可走,才不會在乎那個呢!」

  「那麼你就不要下車了,坐在你坐的那兒好了。」

  他趕著車走過了十字路口,一英里,兩英里,一點兒也沒有愛的表示。

  「你非常非常愛我嗎,伊茨?」他突然問。

  「我非常愛你——我已經說過我非常愛你!當我們一塊兒在奶牛場裡的時候,我就一直愛著你呀!」

  「比苔絲更愛我嗎?」

  她搖了搖頭。

  「不,」她嘟噥著說,「我的愛比不過苔絲。」

  「為什麼?」

  「因為不可能有人比苔絲更愛你的!……她是可以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伊茨·休特就像毗珥山上的先知,在這種時候本來想說一些違心的話,但是好像苔絲單純淳樸的天性使她的人格生出了魔力,使她不得不讚揚苔絲。

  克萊爾沉默了;他從這個意外的無可懷疑的來源聽了這番坦白直率的話,他的心立刻被感動了。他的耳邊重複著一句話:「她是可以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把我們瞎說的話忘了吧,伊茨,」他說,突然勒轉了馬頭。「我真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就送你回去,送你到那條路去。」

  「我對你一片真心你就這樣對我呀!啊——這我怎麼受得了呢—一我怎麼—一怎麼——」

  伊茨·休特嚎啕大哭起來,明白了她剛才的事,用手直打自己的腦袋。

  「你為那個不在這兒的人做了一件正當的事,是不是後悔了?啊,伊茨,別後悔,一後悔就不好了啊!」

  她慢慢地鎮靜下來。

  「好吧,先生。哦——也許當我同意和你一起走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啊!我希望和你一起走——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為我已經有一個愛我的妻子了。」

  「是的,是的!你已經有一個愛你的妻子了。」

  他們走到了半個小時前他們經過的那條籬路的岔路口,伊茨跳下車。

  「伊茨——請原諒我一時的輕浮吧!」他喊道。「我說的話太欠考慮了,太隨便了!」

  「把它忘掉嗎?永遠永遠也忘不掉!啊,對我那不是輕浮!」

  他感到他完全應該受到那個受到他傷害的人的譴責了,他內心裡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跳下車來,握住她的手。

  「啊,可是,伊獲,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像朋友一樣分手好嗎?你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她真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姑娘,後來再也沒有露出更多的怨恨來。

  「我原諒你了,先生!」她說。

  「現在,伊茨,」他勉強自己做一個他遠沒有感覺到的導師的角色,對站在他身邊的伊茨說:「我想請你在見到瑪麗安的時候告訴她,她是一個好女孩子,不要自暴自棄。答應我吧,告訴萊蒂,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的是,請你告訴她,為了我的緣故,請她好自為之——請你記住我的話——好自為之——為了我的緣故。請你把我這個話帶給她們,就算是一個要死的人對別的要死的人說的話;因為我再也見不著她們了。還有你,伊茨,你對我說了對我妻子真實的話,因而把我從一陣衝動中產生出來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中拯救出來。女人也許有壞的,但是她們不會比世界上的壞男人更壞啊!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永遠不會忘記你。你以前就是一個誠實的好姑娘,就要永遠做一個誠實的好姑娘;你要把我看成一個一無所值的情人,同時也要看成一個忠實的朋友。答應我吧。」

  她答應他。

  「上帝保佑你,賜福於你。先生,再見吧!」

  他趕車走了;不久伊茨也走上了那條籬路,克萊爾走得看不見了,她就痛苦不堪地倒在路邊的土坡上了。等到深夜,她才滿臉不自然地走進她母親的那間小屋。在安琪爾·克萊爾離開她以後和她回家之前這段時間裡,沒有人知道這段黑暗的時間伊茨是怎樣度過的。

  克萊爾在同伊茨告別以後,也是傷心痛苦,嘴唇發抖。不過他的傷心不是為了伊茨。那天的晚上,他幾乎都要放棄到附近的車站去,而要勒轉馬頭,轉身穿過南威塞克斯那道把他和苔絲的家分開的高高的山脊。但是阻止他沒有去的不是他看不起苔絲的天性,也不是他的可能發生變化的心境。

  都不是;他是這樣想的,固然不錯,像伊茨說的那樣,她很愛他,但是事實並沒有改變。當初如果他是對的,那麼現在他依然是對的。他已經走上了這條路,慣性的力量還要推著他繼續往前走,除非有一股比今天下午使他走上這條路的更強大、更持久的力量,才能把他扭轉過來。他不久也許會回到她的身邊。當天晚上他就上了去倫敦的火車,五天以後,他就在上船的港口同他的哥哥握手告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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