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七二


  「苔絲,」他說,儘量把話說得輕鬆些,「我不能住在——這個房間裡了——就是現在。我要到外面走一走。」

  他悄悄地離開了房間,他先前倒出來兩杯葡萄酒準備吃晚飯,一杯是倒給她的,一杯是倒給自己的,那兩杯酒現在還放在桌子上,動也沒有動。這就是他們一場婚宴的下場。在兩三個小時以前,他們吃茶點時還相親相愛,用一個杯子喝酒。

  房門在他的身後關上了,就像門被輕輕地拉開一樣,但把苔絲從昏沉中驚醒了。他已經走了;她也呆不住了。她急忙把大衣披在身上,打開門跟著走了出去,出去時她把蠟燭吹滅了,仿佛再也不回來似的。雨已經停了,夜晚也清朗了。

  不久她就走到了他的身後,因為克萊爾漫無目的,走得很慢。在她談白色的身影旁邊,他的身影是黑色的,陰沉而叫人害怕,她脖子上帶的珠寶,她曾一時為之感到驕傲,現在卻叫她感到是一種諷刺了。克萊爾聽見了她的腳步聲,轉過身來,不過他雖然認出是她來了,但是卻似乎沒有改變態度,又繼續往前走,走過屋前那座有五個拱洞的大橋。

  路上奶牛和馬的腳印都積滿了水,天上下的雨水雖然把它們淹沒了,但是卻沒有把它們沖刷掉。小水坑映出天上的星星,她從水坑旁邊走過的時候,天上的星星也就一閃而過;她要是沒有看見水坑裡的星星,她就不會知道星星正在她的頭頂上閃爍——宇宙中最大的物體竟反映在如此卑微的東西中。

  他們今天到的這個地方,還是在泰波塞斯的同一個山谷裡,不過在下游幾英里的地方;四周是空曠的平地,她很容易就能看見他。有一條路從屋子那兒伸展開去,蜿蜒著穿過草地,她就沿著這條道路跟在克萊爾的後面,不過她並不想追上他,也不想吸引他,而只是默不作聲、漫無目的地跟在後面。

  她沒精打采地走著,後來終於走到了克萊爾的身邊,不過他仍然沒有說話。誠實如果遭到愚弄,一旦明白過來,常常就會感到巨大的殘酷;克萊爾現在的感受就是這樣的。戶外的空氣顯然已經消除了他全憑衝動行事的所有傾向;她知道他現在看見她,是覺得她毫無光彩了——她的一切都是平淡無奇了;這時候,時光老人正在吟誦諷刺他的詩句——

  看吧,你的臉一暴露出來,愛你的他就要恨你;

  在你倒黴的時候,你的臉也不再美麗。

  你的生活就像秋葉飄零,像天上的落雨;

  你頭上的面紗就是悲傷,花冠就成了痛苦。①

  ①引自史文朋的詩劇《在卡裡頓的阿塔蘭塔》中的合唱《並不像天崩地裂之時》。

  他仍然在聚精會神地想著,她的陪伴現在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打斷或改變他的思想之流。現在她對於他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她禁不住對克萊爾說開了。

  「我做了什麼事了——我究竟做了什麼事了!我告訴你所有的事,沒有一句是假的,或者是裝的呀。你不要以為我是在騙你呀,你說是不是?安琪爾,你是在跟你心中想的事生氣,而不是在和我生氣,是不是?啊,不是在生我的氣,我並不是像你認為的那樣,是一個騙人的女人哪!」

  「哼——好啦。我的妻子不是一個騙人的女人;但已經不是原來同一個人了。不是了,不是同一個人了。但是不要讓我責備你。我已經發誓不會責備你;我會盡力不責備你的。」

  但是她發狂似地懇求著;說了許多也許不如不說的話。

  「安琪爾!——安琪爾!我還是個孩子啊——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啊!男人的事我還一點也不懂啊。」

  「與其說你犯了罪,不如說別人對你犯了罪,這我承認。」

  「那麼你是不會寬恕我的了?」

  「我的確寬恕你了,但是這不是寬恕的問題呀。」

  「你還愛我嗎?」

  關於這個問題,他沒有回答。

  「啊,安琪爾——我母親說有時候會發生這種事的!——她就知道好幾個這樣的例子,比我的情形還要嚴重啦,但是她們的丈夫都並沒有怎樣在乎——至少沒有成為他們之間的障礙啊。可是她們愛她們的丈夫,都不如我愛你呀!」

  「不要說了,不要辯解了。社會不同,規矩就不同。你都快要讓我說你是一個不懂事的鄉下女人了,從來都不懂得世事人情。你都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呀。」

  「從地位上看我是一個農民,但是從本質上看我並不是一個農民呀!」

  她衝動地說,生起氣來,但是氣還沒有生出來就消失了。

  「這對你來說更是糟糕透頂。我倒覺得那個把你的祖先考證出來的牧師,如果他閉上嘴巴反而更好些。我忍不住要把你們家族的衰敗同另外的事聯繫起來——同你缺少堅定聯繫起來。衰敗的家族就意味著衰敗的意志,衰敗的行為。老天啊,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的身世,給我一個把柄,讓我更加瞧不起你呢?我原來以為你是一個自然的新生女兒;誰知道你竟是一個沒落了的貴族家庭的後裔呢!」

  「在這方面,有許多人家和我完全一樣啊!萊蒂家從前是大地主,奶牛場老闆畢勒特家也是一樣。德比豪斯曾經是德·比葉大家族,現在不也是趕大車的了?像我這樣的家族,你到處都找得到;這是我們郡的特點,讓我有什麼辦法呢。」

  「所以這個郡就更糟了。」

  她只籠統地接受他的指責,但不管指責的細節;她只知道他不像從前那樣愛她了,至於其它別的她都不管。

  他們默默無言地朝前走。後來據說井橋有個農戶,那天深夜出門去請醫生,在草地上碰見了一對情人,一前一後地慢慢地走著,不說一句話,就像送葬似的,他瞧了一眼他們的臉色,感覺到他們既憂愁,又傷心。他後來回家時又在相同的地方從他們身邊經過,看見他們還在像先前一樣慢慢走著,也不管夜色深了,天氣冷了。只是他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想著自己家裡有病人,所以才沒有把這件奇怪的事放在心上,是後來過了好久,他才想起來這件事。

  就在那個農戶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和回轉來的中間,她曾經對她的丈夫說——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一生中不會因為我而遭受太多的痛苦。下面就是河。我就跳河死了吧。我不怕死的。」

  「我不想在我的愚蠢上又添上謀殺的罪名,」他說。

  「我會給你留下證據,表明是我自殺的——是因為羞恥自殺的。那麼他們就不會把罪名加在你身上了。」

  「不要說這些荒唐話了——我不想聽這個。在這種情形裡有這種想法真是胡鬧,它不是悲劇的主題,而只是諷刺嘲笑的材料。這場不幸的性質我看你是一點兒也沒有明白。要是讓人知道了,十個人裡頭有九個會感到好笑。請你聽我的話,回屋睡覺去吧。」

  「好吧!」她順從地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