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七〇


  安琪爾突然想起來,苔絲一定在偷聽這個可怕的故事,就走過去想把走道和前廳之間的門關上,前廳通向裡面的客廳,苔絲就在裡面的客廳裡;可是他的妻子裹著一條圍巾,已經到前廳來了,她聽著約納森說話,目光瞧著行李和行李上閃閃發光的露珠,在那兒出神發愣。

  「這還不算,還有瑪麗安呐;是在柳樹林子邊上找到她的,她醉得像死人一樣——這個姑娘除了喝過一先令的淡啤酒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沾過其它的東西;當然,這姑娘的食量很大,這從她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來。今天那些女孩子,仿佛都是喪魂落魄的!」

  「伊茨呢?」苔絲問。

  「伊茨還是像往常一樣呆在家裡;但是她說她猜得出來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她的情緒似乎非常低落,可憐的姑娘。所以你知道,先生,所有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正在收抬你的不多的幾個包裹,還有你的夫人的睡衣和梳妝的東西,把它們裝上大車,所以,我就來晚了。」

  「沒關係。好啦。約納森,請你幫著把箱子搬到樓上去吧,喝一杯淡啤酒,儘快趕回去吧,怕萬一有需要用你的地方,是不是?」

  苔絲已經回到裡面那間客廳裡去了,坐在壁爐的旁邊,正在那兒沉思默想。她聽見約納森上下樓梯的沉重腳步聲,直到他把行李搬完了,聽見他對她的丈夫倒給他的淡啤酒表示感謝,還感謝她丈夫給他小費。後來她聽見約納森的腳步聲從門口消失了,大車的響聲也去遠了。

  安琪爾用又大又重的橡木門栓把門拴好,然後走到苔絲坐的壁爐跟前,從後面用雙手捂住苔絲的眼睛。他希望她快活地跳起來,去把她焦急等待的梳妝用具打開,但是她沒有站起來,他就在爐火前同她一塊兒坐下,晚餐桌上的蠟燭太細小了,發出的亮光無法同爐火爭輝。

  「真是對不起,那幾個女孩子不幸的事都讓你聽見了,」他說。「你不要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了。萊蒂本來就有些瘋瘋癲癲的,你是知道的。」

  「她是不應該這樣痛苦的,」苔絲說。「而應該痛苦的那個人,卻在掩飾,假裝沒有什麼。」

  這個事件使她的天平發生了偏轉。他們都是天真純潔的姑娘,單相思戀愛的不幸降臨在她們的身上;她們本應該受到命運的優待的。她本應該受到懲罰的,可是她卻是被選中的人。她要是佔有這一切而不付出什麼,這就是她的罪惡。她應該把最後一文錢的帳還清,就在這裡和這時候把一切都說出來。她看著火光,克萊爾握著她的手,就在這時候她作出了最後的決定。

  現在壁爐的殘火已經沒有火焰了,只留下穩定的亮光,把壁爐的四周和後壁,還有發亮的爐架和不能合到一起的舊火鉗,都給染上了通紅的顏色。壁爐台板的下面,還有靠近爐火的桌子腿,也讓爐火映紅了。苔絲的臉和脖子也染上了同樣的暖色調,她帶的寶石也變成了牛眼星和天狼星,變成了閃爍著白色、紅色和藍色光芒的星座,隨著她的脈搏的跳動,它們就閃現出各種不同的顏色。

  「今天早上我們說過相互談談我們的缺點,你還記得嗎?」他看見她仍然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就突然問。「我們也許是隨便說說的,你也可以隨便說說。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隨便說說的。我想向你承認一件事,我的愛人。」

  他說出這句話來,完全和她想說的一樣,這使她覺得好像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你也要承認什麼過錯嗎?」她急忙問,甚至還帶有高興和寬慰的神情。

  「你沒有想到嗎?唉——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現在聽著。把你的頭放在我這兒,因為我要你寬恕我,不要因為我以前沒有告訴你,你就生我的氣,也許我以前就應該告訴你的。」

  這多麼地奇怪呀!他似乎和她一模一樣。她沒有說話,克萊爾繼續說——

  「我以前沒有說這件事,因為我害怕我會失去你,親愛的,你是我一生最大的獎賞——我稱你為我的獎學金。我哥哥的獎學金是從學院裡獲得的,而我是從泰波塞斯奶牛場獲得的。所以我不敢輕易冒這個險,一個月前我就想告訴你了——那個時候你答應嫁給我,不過我沒有告訴你;我想,那會把你從我身邊嚇走的。我就把這件事推遲了;後來我想我會在昨天告訴你的,要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能夠從我身邊離開。但是我還是沒有說。今天早晨我也沒有說,就是在你在樓梯口提出把我們各自做的錯事說一說的時候——我是一個有罪的人呀!現在我看見你這樣嚴肅地坐在這兒,所以我必須告訴你了。我不知道你是否會寬恕我?」

  「啊,會的!我保證——」

  「好吧,我希望你會寬恕我。但是請你等一會兒再說。你還不知道呐。我就從開頭說起吧。雖然我想我可憐的父親擔心我是一個永遠失去了信仰的人,但是,當然,苔絲,我仍然和你一樣是一個相信道德的人。我曾經希望做人們的導師,但是當我發現我不能進入教會的時候,我感到了多麼大的失望啊。雖然我沒有資格說自己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但是我敬仰純潔的人,痛恨不純潔的人,我希望我現在還是如此。無論我們怎樣看待完全靈感論,一個人必須誠心承認聖保羅說的話:『你要做個榜樣:在言語上,在談話中,在仁慈上,在精神上,在信仰上,在純潔上。』這才是我們可憐人類的唯一保證。『正直地生活』,一位羅馬詩人說過的話,真讓人想不到和聖保羅說的完全一樣——

  正直的人的生活中沒有缺點,

  不需要摩爾人的長矛和弓箭。

  「好啦,某個地方是用良好的願望鋪成的,你會感到一切都是那樣奇怪,你還會看見,我心裡是多麼地懊悔呀,因為我自己墮落了。」

  他接著告訴苔絲,在他的生活中有段時間產生了幻滅感,因為困惑和困難在倫敦漂泊,就像一個軟木塞子在波浪中漂浮一樣,跟一個陌生女人過了四十八個小時的放蕩生活。

  「幸好我立即就清醒了,認識到了自己的愚蠢,」他繼續說。「所以我就跟她一刀兩斷,回家了。我再也沒有犯過這種過錯。不過我覺得對你我應該誠實坦白,要是我不把這件事告訴你,我就覺得對不住你。你能寬恕我嗎?」

  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算是回答他。

  「我們現在就不說這個話題了,永遠不談這個話題了!——在這種時候談這個太讓人痛苦了——讓我們談點兒輕鬆的話題吧。」

  「啊,安琪爾——我簡直是高興呢——因為現在你也能夠寬恕我了呀!我還沒有向你坦白我的過錯呢。我也有一樁罪過要向你坦白——記得嗎?我曾經這樣說過。」

  「啊,是說過!那麼你說吧,你這個小壞蛋。」

  「雖然你在笑,其實這是一件和你的一樣嚴肅的事,或者更嚴重些。」

  「不會比我的更嚴重吧,最親愛的。」

  「不會——啊,不會,不會更嚴重的!」她覺得有希望,高興得跳起來說。「不會的,肯定不會更嚴重的,」她大聲說,「因為和你的正是一樣的。我現在就告訴你。」

  她又坐下來。

  他們的手仍然握在一起。爐橋下的灰燼由爐火垂直地照亮了,就像一片炎熱乾燥的荒野。炭火的紅光落在他的臉上、手上,也落在她的臉上和手上,透射進她前額上蓬鬆的頭髮裡,把她頭髮下的細皮嫩肉照得通紅。這種紅色,讓人想像到末日來臨的恐懼。她的巨大的身影映射在牆上和天花板上。她向前彎著腰,脖子上的每一粒鑽石就閃閃發亮,像毒蛤蟆眨眼一樣。她把額頭靠在他的頭上,開始講述她的故事,講述她怎樣認識亞曆克·德貝維爾,講後來的結果,她低聲說著,低垂著眼簾,一點也沒有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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