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二九


  「其實她心裡才喜歡那孩子,別看她嘴裡說什麼但願那孩子和她自己都死了才好,」一個穿紅裙子的婦女說。

  「過不了多久她就不會說那些話了,」一個穿黃顏色衣服的人回答說。「主啊,真是想不到,時間久了一個人就能習慣那種事!」

  「我想,當初那件事並不是哄哄就成的。去年有一天晚上,有人聽見獵苑裡有人哭;要是那時候有人進去了,他們也許就不好辦了。」

  「唉,不管怎麼說,這種事別的人都沒有碰上,恰巧讓她碰上了,真是萬分可憐。不過,這種事總是最漂亮的人才碰得上!醜姑娘包管一點事兒都沒有——喂,你說是不是,珍妮?」那個說話的人扭頭對人群裡一個姑娘說,要是說她長得醜,那是一點兒也沒有說錯。

  的確是萬分的可憐;那時候苔絲坐在那兒,就是她的敵人見了,也不會不覺得她可憐,她的嘴唇宛如一朵鮮花,眼睛大而柔和,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藍色的,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紫色的;所有這次顏色都調和在一起,還加上了一百種其它的顏色,你只要看看她一雙眼睛的虹彩,就能看出那些顏色來——一層顏色後面還有一層顏色——一道色彩裡面又透出一道色彩——在她的瞳仁的四周,深不見底;她幾乎是一個標準的女人,不過在她的性格裡有一點從她的家族承襲來的輕率的毛病。

  她一連在家裡躲了好幾個月,這個禮拜第一次到地裡幹活,這種勇氣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她不諳世事,只好獨自呆在家軍,採用種種悔恨的方法,折磨和消耗她那顆不斷跳動著的心,後來,常識又讓她明白過來。她覺得她還可以再作點兒什麼事情,可以使自己變得有用處——為了嘗一嘗新的獨立的甜蜜滋味,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過去的畢竟過去了;無論事情過去怎樣,眼前已經不存在了。無論過去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時間總會把它們掩蓋起來;幾年之後,它們就會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她自己也會叫青草掩蓋,被人忘記了。這時,樹木還是像往常一樣地綠,鳥兒還是像往常一樣地唱,太陽還是像往常一樣地亮。周圍她所熟悉的環境,不會因為她的悲傷就為她憂鬱,也不會因為她的痛苦就為她悲傷。

  她也許看清了是什麼使她完全抬不起頭來——是她心裡以為人世間老在關心她的境遇——這種想法完全是建立在幻覺之上的。除了她自己而外,沒有人關心她的存在、遭遇、感情以及複雜的感覺。對苔絲身邊所有的人來說,他們只是偶爾想起她來。即使是她的朋友,他們也只不過經常想到她而已。如果她不分日夜地離群索後,折磨自己,對他們來說也不過如此——「唉,她這是自尋煩惱。」如果她努力快樂起來,打消一切憂慮,從陽光、鮮花和嬰兒中獲取快樂,他們就又會這樣來看待她了——「唉,她真能夠忍耐。」而且,如果她獨自一人住在一個荒島上,她會為自己發生的字情折磨自己嗎?不大可能。如果她剛剛被上帝創造出來,一出世就發現自己是一個沒有配偶而生了孩子的母親,除了知道自己是一個還沒有名字的嬰兒的母親而外,對其它的事一無所知,難道她還會對自己的境遇感到絕望嗎?不會,她只會泰然處之,而且還要從中找到樂趣。她的大部分痛苦,都是因為她的世俗謬見引起的,並不是因為她的固有感覺引起的。

  無論苔絲如何推理,總之有某種精神敦促著她,使她像從前一樣穿戴整齊,走出門外,來到地裡,因為那個時候正好大量需要收割莊稼的人手。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建立起自己的尊嚴,即使懷裡抱著孩子,偶爾她也敢抬起頭來看人,不感到害怕了。

  收莊稼的男工們從麥垛旁邊站起來,伸了伸四肢,把煙斗裡的煙火熄滅了。先前卸下來的馬吃飽了,又被套到了紅色的收割機上,苔絲趕緊把她的飯吃完,招手把她的大妹妹叫過來,讓她把孩子抱走了,她也就扣上衣服的扣子,戴上黃色軟皮手套,走到最後捆好的一捆麥子跟前,彎下腰去,從中抽出一束麥子來,去捆另一堆麥子。

  在下午和晚上,上午的工作不斷繼續著,苔絲也就和收麥子的人一起呆到天黑的時候。收工後,他們都坐上最大的一輛馬車,黯淡的圓月剛從東邊地平線上升起,他們就在月亮的伴隨下動身回家,月亮的臉就如同被蟲蛀過的托斯卡納聖像頭上用晦暗的金葉貼成的光環一樣。苔絲的女伴們唱著歌,對苔絲重新出門工作表示她們的同情和高興,儘管她們又忍不住淘氣要唱上幾句民謠,民謠裡說有個姑娘走進了綠色的快活林裡,回來時人卻變了樣兒。人生裡總是存在著平衡和補償;使苔絲成為社會警戒的同一件事情,同時也使苔絲在村子中許多人眼裡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們的友好態度使她離過去的自己便遠了,她們的活潑精神富有感染力,因此她差不多也變得快活起來。

  現在她道德上的悲傷慢慢消失了,可是從她的天性方面又生出來一種新的悲傷,而這種悲傷是不懂得什麼叫自然法律的。她回到家裡,聽說她的孩子在下午突然病倒了,心裡十分難過。那孩子的體格瘦弱嬌嫩,生病本來就是意料中的事,但是這件事還是讓她嚇了一跳。

  孩子降生到世上,本來就是一件觸犯社會的罪惡,可是這個少女媽媽已經把這樁罪惡忘了;她心中的願望就是要保全這個孩子的生命,讓這樁罪惡繼續下去。但是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那個肉體的小小囚徒解脫的時間就要到了,她想到了這種最壞的結果,但沒有想到來得這樣早。她看出了這一點,也就陷入了悲痛之中,甚至比孩子單純死去的悲痛還要大。她的孩子還沒有受過洗禮①。

  ①洗禮(Bapitism),根據基督教觀念,洗禮有兩層意義,一為洗去身上所帶的原罪,二為准許進入天堂。孩子不受洗禮而死的,不能進入天堂,只能在地獄受苦。

  苔絲已經進入了一種心態,被動地接受了一種補救的辦法,她如果因為自己的行為應該被燒死,就把她燒死好了,這也是一種了結。同村子裡所有的女孩子一樣,一切都以《聖經》為根據,曾經細心地學習過阿荷拉和阿荷利巴②的歷史,知道可

  ②阿荷拉和阿荷利巴(Aholah and Aholibah),見《聖經·以西結書》第二十三章。有兩個女子在埃及行淫,姐姐名叫阿荷拉,妹妹名叫阿荷利巴。耶和華說:「必有義人審判她們,因為她們是淫婦。我必使多人來攻擊她們,使她們拋來拋去,被人搶奪;這些人必用石頭打死她們,用刀劍殺害她們,又殺戮她們的兒女,用火焚燒她們的房屋,好叫一切婦人都受警戒。」coc2以從中推理出來的結論。不過出現的同樣問題與她的孩子有關的時候,就有了不同的色彩。她的寶貝就快要死了,靈魂還沒有得救就快要死了。

  那時快到睡覺的時候了,但是她卻急忙跑到樓下,問要不要去請牧師。就在那個時候,她的父親剛剛從每星期一次的羅利弗酒店酗酒回來,恰巧正是他對自己家是古老貴族這件事感覺最強烈的時候,也是他對苔絲給這個貴族之家染上的被宣揚得沸沸揚揚的污點感到最敏感的時候。他宣佈絕不允許牧師進他的家門,探聽他的隱私,因為那個時候,她的恥辱比過去更有必要掩蓋起來。他就鎖上門,把鑰匙裝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一家人都上床睡覺了,苔絲痛苦得無以復加,也只好上床睡了。她躺在床上,老是不斷醒來,到了半夜,她發現孩子的病情更重了。很明顯,孩子快要死了——安安靜靜地,也沒有痛苦,但是確實快要死了。

  她在痛苦中翻來覆去。時鐘敲響了莊嚴的淩晨一點,就在那個時候,幻想才得以超脫理智,恐怖的可能才成為牢不可破的事實。在她的想像裡,因為孩子沒有受洗和是私生的這兩重大罪,所以被打進了地獄中最深的一個角落裡;她看見那個魔鬼頭子手裡拿起一把三刃的鋼叉,把她的孩子又來叉去,那根鋼叉和在烤麵包時用來燒爐子的鋼叉一樣;在這幅圖畫裡,她又添加了許多其它稀奇古怪的孩子遭受折磨的細節,那都是在這個基督教國家裡給年輕人講過的。睡覺的屋子裡一片寂靜,恐怖的場面太強烈了,因而她的想像也就更逼真,嚇出了一身冷汗,把睡衣都濕透了,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著,每跳動一次,床也就震動一下。

  嬰兒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了,母親心裡的緊張也跟著增加了。她無論怎樣去吻那個孩子都無濟於事;她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就焦急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啊,慈悲的上帝啊,你發發慈悲吧;可憐可憐我這個苦命的孩子吧!」她大聲喊著。「把你的憤怒儘管加在我的身上吧,我是心甘情願的;但是你要可憐我的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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