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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十四章

  那是八月裡的一個霧氣朦朧的黎明。夜間產生的濃厚的霧氣,在溫暖陽光的照射下,正在分散開來,縮小成一堆一簇的霧團,掩藏在窪地裡,樹林中,它們就聚集在那兒,直到最後消失得一乾二淨。

  由於霧氣的緣故,太陽也變得奇怪起來,有了人的面孔,有了人的感覺,要想把它準確地表達清楚,得使用陽性代詞才行。他現在的面目,再加上景物中看不見一個人影,這立刻就對古代的太陽崇拜作出了解釋。你能夠感覺到,普天之下還沒有一種宗教比他更合乎情理的了。這個發光的物體就是一個生靈,長著金色的頭髮,目光柔和,神采飛揚,好像上帝一樣,身上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大地,仿佛大地上滿是他感到有趣的事物。

  過了一會兒,他的光線穿過農家小屋百葉窗的縫隙,好像一根根燒紅了的通條,照射在屋內的碗櫥、五斗櫥和其它的家具上;喚醒了還處在睡夢中的收穫莊稼的農工們。

  不過那天早晨,在所有的紅色物體中,最紅的物體要算兩根被漆成紅色的寬木頭支架,它們都被豎在緊靠著馬洛特村的一塊金黃色麥地邊上。加上下面的兩根木頭支架,它們就構成了收割機上可以轉動的馬爾他十字架①,收割機是在昨天被搬運到地頭上的,準備在今天使用。十字架上漆的紅色油漆,讓太陽的光線一照,它的色彩就顯得更加豔麗,讓人看上去覺得十字架好像是被浸泡在紅色的液體火焰裡一樣。

  ①馬爾他十字架(Maltese cros),十字架的樣式多種多樣,主要的有拉丁式、希臘式、馬爾他式。馬爾他式十字架外部較寬,根部較窄。

  那片麥地已經被「割過了」;也就是說,在這塊麥地的四周,已經有人用手工把麥子割去了一圈,開闢出了一條几尺寬的小路,好讓開始割麥時馬匹和機器能夠通過。

  麥地裡被割出來的小路上已經來了兩撥人,一撥人是男子和男孩子,另一撥人是婦女,他們來的時候,東邊樹籬頂端的影子正好投射到西邊樹籬的腰部,所以兩撥割麥人的腦袋沐浴著朝霞的時候,他們的腳卻還處在黎明裡。在附近麥地的柵欄門兩邊,有兩根石頭柱子,割麥子的人就從它們中間走進去不見了。

  不久,麥地裡傳來一種「嚓嚓」聲,好像是螞蚱情說愛的聲音。機器開始割麥了,從柵欄門這邊看過去,只見三匹馬並排拉著前面說過的搖搖晃晃的長方形機器向前走著,有一匹拉機器的馬上騎著一個趕馬的,機器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看機器的。機器戰車沿著麥地的一邊向前開動,機器割麥子的手臂慢慢轉動著,一直開過了山坡,完全從眼前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它又以同樣均勻的速度出現在麥地的另一邊;割麥子的機器在麥茬地上出現時,最先看見的是前面那匹馬額上閃閃發光的銅星,然後看見的是機器割麥子的鮮紅色手臂,最後看見的才是整部機器。

  割麥子的機器每走一圈,麥地周圍狹長的麥茬長帶就加寬一層,隨著早晨的時光慢慢過去,還長有麥子的麥地就只剩下不大的一塊了。大野兔、小野兔、長蟲、大老鼠、小耗子,都一起向麥田的內地退去,好像要躲進堡壘裡,卻沒有意識到它們避難的地方也只能是暫時的,沒有意識到它們毀滅的命運正在後面等著它們,當今天它們躲避的地方越縮越小,最後變成可怕的一小塊時,它們無論是朋友還是仇敵,都要擁擠著躲藏在一塊兒了,等到收割機把地上最後剩下的幾百碼麥子割倒後,收莊稼的人就會拿起棍子和石頭,把它們一個個打死。

  割麥子的機器割倒麥子,一小堆一小堆地留在機器後面,每一堆剛好可以捆作一捆;捆麥子的人在有麥堆的地方忙著,正在用手把麥子捆起來——捆麥子的人主要是婦女,但也有些人是男人,他們上穿印花布襯衣,下穿長褲,長褲用皮帶系在腰間,這樣後面的兩顆扣子也就失去了用處,他們每動一下,扣子就在陽光下一閃,仿佛是他們後腰上長的一雙眼睛。

  但是在這一群捆麥子的人中間,還是那些女子們最能引起人的興致,因為女人一旦在戶外變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不再和平時那樣,僅僅只是擺放在那兒的一件物品,那時候她們就特別具有魅力。一個男人在地裡只是地裡的一個人;一個女人在地裡卻是田地的組成部分;她在某些方面同田地失去了界限,吸收了周圍環境的精華,使自己同周圍的環境融成了一體。

  婦女們——不如說是女孩子們,因為她們大多青春年少——都戴著打著皺折的女帽,帽子上寬大的帽檐可以遮擋太陽,她們的手上戴的手套可以保護雙手不被麥茬劃傷。在她們中間,有一個人穿著粉紅色上衣,有一個人穿著奶油色的窄袖長衫,還有一個人穿著短裙,短裙的顏色紅得就像收割機的十字架一樣;其他的婦女們年紀都要大些,都穿著棕色的粗布罩衫或者外套——那是婦女在地裡勞動穿的最合適的老式樣的服裝,年輕的女孩子們都已經不再穿它們了。這天早晨,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個穿粉紅色棉布上衣的姑娘身上,在所有的女孩子中間,她的身材最苗條和最富有彈性。但是她的帽子拉得低低的,蓋住了她的額頭,所以在她捆麥子的時候,一點兒也看不見她的臉,不過從她的帽檐下面散落出來的一兩綹深褐色頭髮上,大致可以猜測出她的皮膚的顏色來,她不能躲避別人的偶爾注意,也許有一個原因就是她不想別人注意她,而其他的婦女們的眼睛總是流波四顧的。

  她不斷地捆著麥子,單調得就像時鐘一樣。她從剛捆好的麥捆裡抽出一把麥穗來,用左手掌拍著麥頭兒,把它們弄整齊。然後,她向前把腰彎下去,一雙手把麥堆攏到膝蓋跟前,戴著手套的左手從麥堆下面伸過去,同另一邊的右手會合了,就像擁抱一個情人一樣把麥子抱在懷裡。她把捆紮麥子的那束麥子的兩頭收攏來,跪在麥捆上把它捆緊,微風把她的裙子吹了起來,她也不斷地把它扯回去。在她衣服的袖子和暗黃色軟皮手套之間,看得見有一截裸露的胳膊露在外面;這一天慢慢過去了,女孩兒圓潤的胳膊也被麥茬刺破了,流出了鮮血。

  她時而站起來休息一會兒,把弄亂了的圍裙重新系好,或者把頭上戴的帽子拉拉整齊。這時候,你就可以看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了,她長著一張鴨蛋形的臉,深色的眼睛,又長又厚的頭髮平平整整的,好像它無論披散在什麼上面,都會被緊緊地粘住。同一個尋常的鄉村女孩子相比,她的臉頰更潔白,牙齒更整齊,紅色的嘴唇更薄。

  她就是苔絲·德北菲爾德,或者叫德貝維爾,多少有了一些變化——還是原來的她,又不是原來的她;在她目前生存的這個階段,她的生活就像是一個陌生人,或者是這兒的一個異邦人,其實她生活的地方對她一點兒也不陌生。她在家裡躲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才下定決心走出門外,在村子裡找點兒活於,因為那時候農村裡一年中最忙的季節到了,她在屋裡做的任何事情,都比不上當時在地裡收莊稼賺的錢多。

  其他的婦女捆麥子的動作大體上同苔絲差不多,她們每個人捆好一捆,就像跳四對方舞的人一樣,從四面聚攏來,把各自的麥捆靠著別人的豎在一起,最後形成了十捆或十二捆的一堆,或者按當地人說的那樣,形成一垛。

  她們去吃了早飯,回到地裡,又繼續照常工作起來。接近十一點鐘的時候,要是有人觀察她,就會注意到苔絲臉上帶著憂愁,不時地望著山頂,不過她手裡捆麥子的動作並沒有停下來。快到十一點的時候,一群年齡從六歲到十四歲的小孩子,從山坡上一塊滿是殘茬的高地上露了出來。

  苔絲的臉稍微一紅,但是仍然捆著麥捆。

  那群孩子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是個姑娘,她披一塊三角形披肩,披肩的一角拖在麥茬上,她的胳膊裡抱著什麼,最初看上去好像是一個洋娃娃,後來才證明是一個穿著衣服的嬰兒。另一個手裡拿著午飯。割麥子的人都停止了工作,拿出各自的食物,靠著麥堆坐了下來。他們就在這裡開始吃飯,男人們還隨意地從一個石頭罐子裡倒酒喝,把一個杯子輪流傳著。

  苔絲·德北菲爾德是最後一個停下手中活兒的人。她在麥堆的另一頭坐下來,把臉扭到一邊,躲開她的夥伴。當她在地上坐好了,有一個頭上戴著兔皮帽子、腰裡皮帶上塞了一塊紅手巾的男人拿著酒杯,從麥堆頂上遞給她,請她喝酒。不過她沒有接受他獻的殷勤。她剛一把午飯擺好,就把那個大孩子、她的妹妹叫過來,從她的手中接過嬰兒,她的妹妹正樂得輕鬆,就跑到另外一個麥堆那兒,和別的小孩一起玩了起來。苔絲臉上的紅暈越來越紅,她用悄悄的但是大膽的動作解開上衣的扣子,開始喂孩子吃奶。

  坐在那兒離她最近的幾個男人體諒她,把臉轉到了地的另一頭,他們中間還有幾個人開始抽煙;還有一個健忘的人十分遺憾地用手摸著酒罐子,酒罐子再也倒不出一滴滴來了。除了苔絲而外,所有的婦女都開始熱烈地說起話來,一邊把頭髮上弄亂了的發結整理好。

  等到嬰兒吃飽了,那位年輕的母親就把他放在自己的膝頭上,讓他坐正了,用膝頭顛著他玩,眼睛卻望著遠方,臉色既憂鬱又冷淡,差不多是憎惡的樣子;然後,她把臉伏下去,在嬰兒的臉上猛烈地親了幾十次,仿佛永遠也親不夠,在她這陣猛烈的親吻裡,疼愛裡面奇怪地混合著鄙夷,孩子也被親得大聲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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