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王源將這作為進一步的好意接受了,他說他願意去。他願意這麼說是因為他覺得再見這三人是件樂事。他們待他親如手足,雖然他們並不屬￿同一個民族。

  王源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躺在床上,等待睡意降臨。他想著那三人,想得最多的是那兩個老人的女兒。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她是用一種特殊材料製成的,與他所知的一切都不同,這種材料比愛蘭更有光彩。愛蘭有著快樂而漂亮的小貓眼和嫵媚的倩笑,而這個白種女人雖然常常很嚴肅,卻有種強烈的內部光彩。如果你將她與她母親的胡塗而溫柔的好心腸相比,她有時顯得生硬剛強,但總是顯得清晰明朗。

  她絕沒有不規矩的舉動。在她身上,沒有那種連續而無用的扭動,只有看不見的肌肉的運動。她絕不會像房東太太的女兒一樣,漸漸地、愈來愈清楚地亮出她的大腿、腰或腳。她的話語和聲音都與那個替王盛的小詩配上熱情奔放的音樂的女人不一樣。因為這個瑪麗的言語中絕不夾帶任何曖昧的意思。她絕不這樣,她說起話來幹淨利落,清晰明朗,每個詞都有自己的分量和意義,除此就沒有什麼言外之意,它們是她的思想的工具,而不是傳達模棱兩可的暗示的信使。

  王源想到她時,總想起她精神的部分,它包容在一種色彩和她的肉體的物質之中,但沒有被掩蓋起來。他想起她所說的話,想起她有時說出的那些他從未想到過的東西。有一次,當他們談到對祖國的愛時,她說:「理想和熱情不是一回事。熱情可能只是肉體上的,肉體的青春活力使人熱情洋溢。但肉體會衰老或垮掉,理想卻不依賴肉體而存活,因為理想是包容在靈魂中的實質。」她的臉神采飛揚,迅速地變化著,她非常溫柔地看著她父親,說:「我想我父親有真正的理想。」

  那老人平靜地答道:「我將它叫做信仰,我的孩子。」

  王源記得當時她什麼也沒有回答。

  想著這三個人,他在這異國第一次心靈充實地睡著了。他似乎感到他們是實在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當那天到來時,為了參加那老教師所說的宗教儀式,王源仔細地穿上他的好衣服,又到那老人家去了。他家的門開著,瑪麗正站在門口,王源開始有點膽怯。瑪麗看到他顯然很驚奇,因為她眼睛的顏色變深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穿著一件藍色的長大衣,戴了一頂顏色相同的小帽。她好像要比王源的記憶中高一點,顯得穩重而樸素。王源結結巴巴地說:「你父親叫我今天來和他一起到教堂去。」

  她嚴肅、憂鬱,眼中帶著煩惱的神情,注視著王源的眼睛,說:「我知道。你願意進來嗎?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因此王源又進屋去,他記得那兒有美好的友情。但那天早晨,那個地方似乎對他不怎麼友好。壁爐裡不像上次那樣燃著爐火。秋晨的陽光寒冷而單調,它穿過窗戶照進屋來,顯出地毯和椅墊的破舊。在幽暗的夜色、火光和燈光中看起來深沉、親切和習慣的一切,在無情的陽光下顯得過於破舊,似乎需要更新了。

  但那老人和太太進來時非常客氣,依然像往常一樣慈祥,他們為了做禮拜穿得很體面。那老人說:「你來了我真高興。我只說了一遍,因為我不想過分影響你。」

  但他的太太柔和而又熱情地說:「可我祈禱過!我禱告上帝指引你來。我每晚為你祈禱,王先生。如果上帝答應了我的祈禱,我將是多麼驕傲。如果通過我們……」

  他們女兒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像穿透這陳舊的房間的一道光線,令人愉快,毫無惡意,音調非常清晰完美,但比以前王源所聽到那種聲音要冷淡些:「我們現在走好嗎?剩下的時間剛夠到達那兒。」

  她在前面走,別的人跟著她。她坐在汽車中的方向盤前,這車將把他們帶到目的地去。兩個老人坐在後面,她將王源安置在她旁邊。然而她轉動方向盤時卻一言不發。王源出於禮貌也沒有說話,甚至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有時轉過頭去看看沿途的奇景。王源雖沒有直接看她,但從側面看到了她的臉,他所看到的景物襯著她的臉。

  現在她臉上既無笑容,也無光彩。它嚴肅得近乎悲哀,筆直的鼻子並不小巧;棱角分明而柔嫩的嘴緊閉著;清爽的圓下巴從黑毛皮領上露出來;灰色的眼睛筆直地遙望著前方的道路。她敏捷而熟練地轉動方向盤,筆直而沉默地坐著,王源甚至有點懼怕她。她好像不是那個他曾與之無拘無束地談過話的人。

  他們來到一所大房子前。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走進這所房子裡去。他們也走進去坐下來,王源坐在兩個老人之間。王源這時不禁好奇地四處張望,因為這僅是他第二次進教堂。他在祖國雖見過許多寺廟,但他一生中沒有崇拜過任何神,那些寺廟是為普通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善男信女而設的。有幾次他走進廟去,仰望著巨大的塑像,傾聽著敲鐘時大鐘裡傳出的深沉、警世、孤寂的鐘聲。他帶著輕蔑看著那些穿著灰袍的和尚,因為他的家庭教師早就教導過他,這些和尚都是邪惡無知、掠奪人民的人。因此王源從沒有崇拜過任何神。

  現在,他在這外國教堂裡坐著觀望,這是個令人振奮的地方。

  穿過狹長的窗戶,早秋的陽光像巨大的光柱似的傾瀉進來,照在講壇的花上、婦女們五彩繽紛的服裝上和表情各異的人臉上,但那兒年輕的臉龐不多。一闋音樂從某個隱秘的地方飄出來,起初很柔和,漸漸音量加大,直到整個室內的空氣隨著音樂振顫起來。王源轉過頭去看音樂來自哪兒時,看到了身邊的老人。老人的頭垂在胸前,眼睛閉著,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彷佛已心醉神迷。王源四處張望,觀察到其他人也沉浸在這種不由自主的靜默中,出於禮貌他不知應該做什麼。他看到了瑪麗,她像在方向盤前一樣,筆直而高傲地坐著。她的下巴高昂著,雙目睜著凝視遠方。見她這麼坐著,王源也就沒有為任何他不瞭解的信仰而低下頭去。

  想起那老人曾說過,這些人從宗教中汲取力量,王源觀察著,想知道這力量是什麼,但他不能輕易地發現它。莊嚴的音樂一會兒又變得柔和,終於歸於沉寂。一位穿著袍子的教士走了出來;誦讀著什麼經文,所有的人彷佛都很有教養地聽著,然而王源在觀察中發現,也有一些人正在注意別人的服飾和面容等等。但那老人和他的太太專心致志地聽著。瑪麗的臉似乎仍注視著遙遠處,無論聽到什麼都不動聲色,因此王源不知她是否真的在聽。音樂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有人念起了王源不理解的詞句,那是穿袍子的教士在讀一本大書,他在佈道。

  王源傾聽著,聽出這好像是由一個愉快的、神聖的人傳佈的有益的勸世箴言,他勸人們應對窮人更仁慈,應克制自己,服從上帝。他所講的與任何別的地方的教士講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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