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九五


  可這一天,他發現自己彷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置身于一個窮人的城市裡。他不知不覺地偶然闖進了這個地方,一下子就身在其中了。他看出那個地方的人是窮人,他瞭解他們。雖然他們的膚色是白的,但臉色也蒼白,還有一些人皮膚黝黑,像野蠻人一樣,王源瞭解他們。他們困頓的眼睛、肮髒的身體、齷齪的手、女人的大聲尖叫和過多的孩子的啼哭說明了他們是窮人。在他的記憶裡,有另外一種生活在遠隔重洋的另一個城市裡的窮人,但他們與這兒的窮人何其相似啊!王源認出了他們,他喃喃自語:「原來這座宏偉的城市也是建築在一座窮人之城的基礎上的!」愛蘭和她的朋友曾經在半夜裡出去,看到過這樣的男人和女人。

  王源帶著某種喜悅想:「這個民族的人也在掩飾他們的貧窮!在這個富足的城市裡,這些窮人暗暗地擠在這幾條街上。就像別的國家可以見到的景象一樣,一切都顯得擁擠肮髒。」

  在那兒,王源確實發現了某種書本上找不到的東西。他茫然地在這些人當中穿行,向狹小陰暗的房屋中看去,在街上的垃圾中小心翼翼地走。饑餓的孩子在太熱天裡半裸著身子。王源抬起頭,只見滿目淒苦,他想:「他們住在高樓大廈中沒什麼了不起,他們中也有人住在棚子裡——一樣的棚子……」

  天黑時,他終於回去了。他走進了其他的街道,清冷的燈光照亮了那些黑暗的街。他走進了王盛的房間,王盛已醒了,又快活起來,正準備與一兩個朋友到劇院大街去尋歡作樂。

  一看到王源,王盛就喊了起來:「你到哪兒去了,堂弟?我真害怕你迷了路。」

  王源慢慢地回答:「我看到了你告訴我的書本上沒有的某種生活。這個民族雖有這樣的財力,仍不能消滅貧窮。」他說出他去過哪兒,談了一點他的見聞。王盛的一個朋友像個法官一樣謹慎地說:「當然,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解決貧窮的問題。」另一個說:「如果這些人能幹些,他們就會生活得更好,他們多少有些缺點。飛黃騰達的機會總是有的。」

  王源飛快地說:「事實是你們掩飾你們的貧窮——你們為他們感到羞愧,就像一個人為某種討厭的暗疾感到羞愧一樣……」

  但王盛興高采烈地說:「如果我們讓我這堂弟開個頭,然後展開一場論戰的話,我們就要遲到了!半小時之後戲就要開場了。」

  在這六年中,他與三個人比較接近。在他生活周圍的陌生人中,這三個人對他很友好。王源有個老教師,他是個白髮老人。一開始王源就很喜歡看他的臉,因為它非常和藹可親,並帶著溫和的思想和完美的生活方式的印記。隨著時光的流逝,王源有了更多的老師,但只有這個老人向他披露他自己。老人心甘情願地花費大量時間與王源進行親密的交談。他閱讀王源計劃寫的一本書的提綱,幫他修正,並指出一兩處有錯誤的地方。無論何時,只要王源講話,他總耐心地傾聽著。他的藍眼睛始終微笑著,總是充滿了理解,於是王源終於十分信任他了,後來也終於向他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王源告訴老人,他怎樣在許多美好的事物中發現了這個城市裡的窮人;在如此巨大的財富中間竟有窮人悲慘絕望地活著,這使他萬分驚訝。講到這些,王源又想起一些別的事,他告訴老人那個傳教士的談話,以及那傳教士怎樣用那可惡的電影來糟蹋他的人民。那老人溫和沉默地傾聽了一切,然後說:「我認為不是每個人看問題都能做到面面俱到,俗話說,我們每人只看見我們尋找的東西。你和我,我們看著土地,想到的是種子和收穫,一個建築師看著同樣的土地,想到的是房子;而一個畫家想到的是土地的顏色。教士只看到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因此他自然對那些需要救助的人看得最清楚。」

  王源思索了一會兒,不大情願地承認這是事實,但在心平氣和的心境中,他不像以前那樣對那個傳教士深惡痛絕了,也許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恨,因為他還是認為那教士是錯的,王源說:「至少他只片面地看到我們國家的極小的一部分。」那老人總是溫和地回答說:「可能是,如果他心胸狹窄的話,就一定是。」

  在別人離去之後,在田野裡、教室中,王源通過這樣的談話,開始喜歡起這個白種老人來。他也愛王源,並帶著與日俱增的溫情關注著他。

  一天,他猶豫不決地對王源說:「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今晚到我家來。我們是很樸素平常的人,家中只有我妻子、我女兒瑪麗和我,一共就三個人。如果你願意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們將會很高興。我已跟她們談了許多關於你的事,她們也想認識你。」

  這些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向王源講這樣的話,他被深深地感動了。對王源說來,一個老師請一個學生到自己家去是件暖人肺腑、非同尋常的事。因此他以他母語中的那種彬彬有禮的口氣說:「不敢當。」

  那老人聽了瞪大了雙跟,然後微笑著說:「你會看到我們的生活是多麼的簡單樸素!當我第一次對我妻子說,如果你來我會很高興時,她說:『我怕他已過慣了那種比我們好得多的生活了。』」王源又客氣地推辭,但最後終於同意了。

  就這樣,那天晚上,他沿著陰暗的街道,走進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庭園,又向前走向一座年代久遠的木屋。那木屋隱蔽在樹叢後面,四周都有走廊。一位太太在門口迎接他,她使他想起那位自己稱做媽媽的太太。這兩個女人之間,遠隔著千山萬水,她們的語言、膚色各不相同;但她們都有同樣的表情。柔滑的白髮、十足的母性、自然樸素的風度、誠實的眼睛、平靜的聲音、鐫刻在眉宇間和口角旁的智慧和耐心,這一切使她們彼此相像。

  當他們在大客廳裡坐下來之後,王源發覺她們之間的確存在著區別,因為這位太大的神情中有種靈魂上的充實和滿足、而他家中的那位太太卻沒有。這一位彷佛已在生活中獲得了心中欲求的一切,而那一位卻沒有。但兩人殊途同歸,正安度恬適平靜的晚年;但一位經歷的是一條有伴侶的愉快的道路,而另一位經過的卻是一條孤獨而黑暗的道路。

  太太的女兒走了進來。她不像愛蘭,一點不像,這瑪麗是個不同類型的姑娘。她可能比愛蘭年長一些,身材高的多,但不如愛蘭漂亮。她好像很文靜,聲音和表情有些拘謹。但當你聽她說話時,會發現她說的話都很有意思。她深色的灰黑眼睛在沉靜時是嚴肅的,但在她妙語連珠時又閃出熠熠的光芒。在她的父母面前,她顯得嫺靜拘謹,但也並不懼怕他們。王源覺察到,她的父母聽從她就像聽從一個同輩的人一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