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七三


  王孟盯著王源的眼裡似有熊熊怒火在燃燒,彷佛只有王源答應了,這火才會熄滅。

  然而王源無法答應他,因為他害怕這事業。害怕這他已經逃脫了的事業。

  再說,不知怎麼的,王源不相信任何治療這些弊病的事業,也不像王孟那樣對富人恨之入骨。富人的圓滾滾的軀體,他的大衣和毛皮夾裡,他的手指上戴的戒指,他太太的鑲寶耳環,以及她臉上的胭脂和香粉,這一切都會促使王孟狂熱地投身到他的事業中去,然而,如果一個富人的臉上露出和藹的表情,王源一定會瞧上一眼,儘管這樣做有違他的心願。即使當一個穿著緞子旗袍、敷粉施朱的女人塞給乞丐一個銀角子時,王源也能從她的眼中看到憐憫。他喜歡笑聲,不管它是富人的笑聲還是窮人的笑聲。儘管王源知道某某人是壞人,但只要那人愛笑,王源就會喜歡他。事實就是這樣,王孟對一個人的愛恨往往取決於對其黑或白的判定。但王源卻無論如何不會這麼說:「這個人富有而可惡,那個人貧窮而善良。」無論這一事業有多麼偉大,王源都沒有興趣,因為他已厭倦了任何事業。

  王源對混雜在這個都市人群中的外國人也無法像王孟那樣痛恨。這個城市和世界各地有著大量的貿易往來,所以城裡有許多膚色不同、語言各異的外國人。在街上王源常常能見到他們。有的外國人很和氣,有的則酗酒打鬧,使人討厭。外國人中也有窮富之分。王孟憎恨富人,那他最恨的莫過於富有的外國人了。他可以忍受任何刻毒的言語,但是他卻無法容忍——看見喝得醉爛的外國水手用腳踢人力車夫,看見白人婦女與賣東西的小販討價還價,或是看見任何在各國人種雜處的海濱城市中都可見到的普遍景象。

  王孟憎恨那些神氣十足的外國人。如果他從一個外國人身邊走過,他絕不會讓一步路。相反,他那張孩子臉因慍怒而變得更加陰沉,同時,他還撐起了肩膀。要是他能撞開那個外國人——哪怕是一個婦人,自然就更好。這時,他會充滿敵意地自言自語道:「他們在我們的國家,只是前來掠奪我們的。他們利用貿易劫掠我們的貨物和金錢,利用宗教騙取我們的心和靈魂。」

  一天,王源和王孟一起從學校回家。他們在街上看到一個男子,此人身材頎長,皮膚白皙,鼻樑高聳,與白人男子無異,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珠和頭髮卻是烏黑的。王孟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大聲地對王源說:「在這個城裡,我最恨那類不純粹的人。這類人血緣混雜,因此是不值得信任的,甚至他們的心也是一分為二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們的某些男女同胞怎麼會數典忘祖,把自己的血和外國人的血混和起來。我要殺掉剛才走過去的那個人,殺掉那些叛徒。」

  然而王源卻回憶起那個人彬彬有禮的神態,雖然蒼白但卻異常堅毅的臉色,於是他說:「這個人看上去很和善,我不能僅僅因為他是白皮膚的混血兒就認定他是邪惡的,況且對於他父母親的事,他自己是無能為力的。」

  但王孟卻不同意,他認為王源應該恨他們,因為這些白種人對我們國家犯下了種種罪行,而且還不必為此受懲罰。

  王孟像呼喊般地說了這番話,王源靜靜地聽他講,帶著歉意的笑,因為在他人激奮的當兒,他總是那樣溫和,再說他也覺得,為了國家的緣故,自己也許確實應該憎恨那些白人,但事實上他卻做不到。

  因此,王源仍然無法與王孟一起並肩作戰。王孟懇求他參加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只是羞澀地笑著,他不能說不願意參加,只能推說自己太忙——忙得甚至是為這樣的事業他都勻不出時間。最後王孟只好由他去,但不再和他進行曾經有過的那樣的交談,見到他時也只是冷冷地點點頭。遇到假日或是愛國紀念日,所有的學生前去遊行,扛著旗、唱著歌,王源害怕被別人認為是叛徒,所以也一起去了,但他不參加秘密集會,也不參與密謀策劃。有時,他從一些秘密策劃者那兒瞭解到一些情況,說是某某人家裡私藏著準備刺殺某個大人物的炸彈,卻被人發現了,又說是一群密謀者為氣憤一個教師與外國人交往很密切。聽了這類傳聞,王源更是一頭紮進書本堆裡,不想再顧及任何其他事情。

  事實上,這段時間裡王源都生活得很緊張。這使他無法對任何事物的本質進行深入的瞭解。在他還沒有弄懂王孟的事業的意義,沒有琢磨出富人和窮人之道,甚至在他還沒有快樂夠時,某些其他的事又佔據了他的心。那是他在學校裡學過和做過的所有的事物——他學過的一些奇妙的課程,學校實驗室向他展示的種種科學魔術。他討厭化學課,因為實驗發出的氣味使他的鼻子感到十分難受。然而,即使在這種課上,他也會被自己製作出來的溶液的顏色迷住,並驚異兩種平靜、穩定的液體混合在一起,竟會一下子產生那麼多泡沫,而且變成了有著新的生命、顏色和氣味的另一種物質。無論是白天黑夜,這段時間裡的王源都無法探究它們的根本。他無法只致力於某個單項的知識,因為有那麼多學問需要他弄懂。有時,他也很羡慕他的堂兄和妹妹,因為王盛生活在他的夢幻和愛情之中,王孟生活在他的事業之中,而愛蘭生活在她的美麗和歡樂之中,在王源看來,他卻過著與這種安逸生活全然不同的生活。

  城裡的那些窮人也真是窮得討人嫌,至少王源並不覺得他們是十足的可憐。他同情他們,希望他們能有吃有穿,他手頭有零錢時,如果一個乞丐伸出手來抓住他手臂,他總是會給他一個銅元的。然而,他內心卻認為這並非是出於憐憫,而部分原因是為了得到自由,使他能脫離緊緊抓住自己手臂的肮髒的手,脫離車邊的哀訴聲:「行行好吧,少爺——行行好,少爺,別讓孩子和我挨餓!」在城裡,比乞丐更可怕的是他們那些可憐的孩子,這些孩子的張張小臉已生就一副乞丐的哀號相。最悲慘的則是那些饑餓的嬰兒,差不多赤身露體的他們,徒然地伏在婦女們裸露的、皮包骨的胸前,吮吸乳汁。王源一見到這種景象,就會戰慄著退縮。他把銅元丟給他們,不再看他們並趕緊跑開。這時,他會暗自想道:「要是這些窮人不是那麼可怕,我也許會參加王孟他們的事業的!」

  然而,他對土地原野和樹木的始終不渝的愛卻使他避免了同人民完全隔離。在都市的冬天,這種愛淡化了,王源常常會忘卻。但現在春天又來臨了,王源覺得一種煩躁的感覺又襲上了心頭。天氣越來越暖和,在都市的小小的花園裡,樹木開始發芽、長葉。小販們擔著開花的李樹盆景,成大串的紫羅蘭和百合花沿街販賣。在和煦的春風中,王源開始有點坐立不安。春風使他回想起土屋,回想起那個小村莊,他的雙足渴望能站到某個地方的泥土上,而不是站在城裡的這些人行道上。於是,他報名參加了講耕作栽培的春季班。和耕作班的其他同學一樣,他分到了城外的一小塊土地,以便在土地上試驗書本上學到的知識。在這一小塊土地上,王源要做的是下種、除草以及另一些諸如此類的工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