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王源並不是普通的、未受教育的小夥子。他熟悉本國的古書,也瞭解西方的新書,關於這些,他的家庭教師都曾教過他。他還向老師學了一口流利的外國語。因此,他並非像一個軍人的兒子那樣無法和無知。他在客棧的硬板床上輾轉反側,自問該用那筆錢和他的知識做些什麼,他在心中翻來覆去地問著自己,是不是最好回到隊長那兒去。他可以回去,跟隊長說:「我已經悔悟了,讓我歸隊吧。」而且,只要他告訴隊長,他丟下了父親,打倒了那個忠心耿耿的老人,這就足夠了,因為在革命者的隊伍裡,反抗父母就是獲得允准的手段,這往往是忠誠的憑證,所以某些青年男女甚至把父母殺掉,以顯示他們的忠誠。然而,儘管王源知道他會受到歡迎,但不知怎麼的,他並不想回到那個事業上去。

  一想起這灰暗的一天,王源就鬱鬱寡歡。他想起滿身塵土的普通百姓,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愛他們。他自言自語地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快活過,其他年輕人所有的一切小小的歡樂我都沒有,我的生命先是被對父親的責任所占,後來又被這個我無法追求的事業所占。」突然間,他想起自己也許會喜歡上從未見過的某種生活,一種更愉快的、充滿了笑聲的生活。王源一下子覺得他的一輩子過於嚴肅,連個遊戲的夥伴都沒有,然而,他相信,一定存在著那麼一個既充滿了歡樂,又有工作可做的地方。

  想到玩耍,他便回憶起自己的幼年時代,回憶起他曾經很熟悉的那個妹妹。她如何愛笑,如何用一雙小腳東跳西跳,而他同她在一起時也如何愛笑。對了,他為什麼不再去找找她呢?她是他的妹妹,他們血緣相系。這許多年來,他被牢牢地束縛在父親的生命中,忘記了自己還有其他的親屬。

  他的腦海裡一下子湧現出所有的親戚——差不多有二十幾個。他可以上他的伯父王掌櫃那兒去。有一刻,他想到重回那間房子也許是愉快的,他的腦中呈現出一張親切、愉快的臉,那是他伯母的臉,他想起他的伯母和幾個堂兄弟。可是接著他又固執地想到,不,他絕不能離父親那麼近,伯父一定會去告訴父親,因為他們離得實在太近了……他想去乘火車,跑得遠遠的。他的妹妹離這兒很遠,在遙遠的一個海濱城市裡。他很想到那個城市裡去住一陣子,看望他的妹妹,在可愛的景色中尋找樂趣,並瞧瞧所有那些他早已耳聞卻從未目睹的外國玩意兒。

  他心裡有點著急,沒等天亮就跳下床來,喚客棧的夥計打熱水來洗身。他將衣服脫下來,狠命地抖了幾下,想把蝨子抖掉。夥計跑來後,他對客棧的肮髒咒駡了一通,一心只想離開。

  夥計見王源這麼不耐煩,就知道他是富人的兒子,因為窮人是不敢隨便罵人的,他忙說好話,趕緊侍候,因此,天才朦朦亮王源已經吃完早飯出門,牽著那匹紅馬去賣。他以很低的價錢把馬賣給了一家肉店。王源有一陣子心裡很難過,確實,一想到自己的馬將變成供人食用的肉,他就不由得一陣顫慄。後來,他硬了硬心腸,克服了自己的軟弱。如今,他已經不需要馬了。他不再是一個將軍的兒子。他就是他自己,王源,一個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的自由自在的青年。就在那一天,他登上了駛向那個海濱大都市的火車。

  對王源來說,這也算是一件幸事,因為他時常替父親讀他那位博學的妻子的來信。信是從她移居的海濱城市寄來的。王虎年紀越大,越是懶得看什麼東西;他年輕時雖然很能看書,上年紀後卻把許多字都忘了,無法流暢地閱讀。這位婦人每年寫兩封信給她丈夫,這些信裡往往有許多學問,不好懂,王源就替父親讀信,並為他解釋。現在回憶起來,他還記得她在信裡告知的地址是在那個大城市中的哪個區、哪條街。於是,王源一路上過了一條江,繞過一兩個湖,翻過許多重山,經過一塊塊春麥青青的良田,在經過一天一夜的旅程,下車之後,他知道該往哪裡走。路程不很近,所以他雇了一輛人力車去那兒。就這樣,他一個人從燈光明亮的街道上經過,開始了他的冒險。他坐在車上,因為沒有人認識他,所以他盡可以像一個鄉下人那樣自由自在地觀看街景。

  他從來沒有到過這樣的都市。大街兩邊的房屋是那麼高,因此,儘管街燈亮得耀眼,王源還是看不到這些高高聳入夜空的房子的屋頂。然而,在這些高樓的底部,光線是充足的,人們像在白晝一樣地行走。在這兒,他看見了世界上的各種人,他們的種族、類型、膚色都不相同。他看到來自印度的人,印度婦女身裹黃布和純白的薄紗,穿著緋紅色的罩袍,以襯托她們的黑膚之美。他還看到行色匆匆的白種男女,他們衣著往往很相似,鼻子又都很高,以致王源望著他們,驚異這些白種女人怎麼能從許多人中認出她們的丈夫;在他看來,除了大肚皮、禿頂或有類似缺陷的人外,他們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但王源看到的大多數是自己的同胞,在大街上行走。富人們乘著豪華的汽車來到某些遊樂場所門口,喇叭發出刺耳的尖嘯聲,拉著王源的人力車夫必須讓道一邊,先讓他們通過,就像古時候給皇帝讓道一樣。只要有富人在的地方,那兒肯定有一些乞丐,殘疾人之類來求得他們的憐憫,乞得一些錢財。然而他們很少要到錢,因為那些富人走起路來往往鼻子朝天,目不下視,從他們的錢包裡漏出來的銀錢真是少得可憐。

  在他經過這些地方時,王源坐的人力車絲毫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最後,車停在了有一排長牆的大門口,這只是二十來個類似大門中的一個。這就是王源要找的地方。於是,他跳下人力車,摸出一把硬幣,按說定的價錢付給車夫。剛才,使王源覺得生氣的是,那些富人們視乞丐們的呼號無睹,且把伸到面前的手推開,可是,王源卻把這事和車夫對他低聲下氣地多討些錢當兩回事。王源覺得自己不是什麼有錢人,也許他們看到王源的衣著或他臉上營養氣色才會想多要點錢的。於是他毫不讓步地喊道:「價錢不是講好的嗎?」車夫歎了口氣,說:「喔,是的,錢是講好的——但我想你若是發發慈悲……」

  王源沒等車夫講完便轉過身去按門鈴。車夫見自己遭受冷落便又歎了口氣,用髒布擦了把臉,頂著尖厲的晚風向街上慢慢走去。

  因為這個城裡常有一些人去按門鈴聲稱是親戚,可常幹壞勾當,因此男傭人打開門時,用異樣眼神看著他。他們的同夥有時也會進來幫忙,劫走孩子或男人以勒索贖金。於是,這個傭人很快又把門閂上,也不管王源這時候已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王源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門又開了,門口站著一位婦人。這個婦女氣質嫻雅,面容莊重,身材高大,滿頭銀絲,她的衣服是用某種紫紅色緞子做成的。他們彼此相視,王源覺得她絕對不算漂亮,但絕對很和善。她的臉很蒼白,且臉上皺紋不多。這位婦人的眼睛流露出溫和且善解人意的意蘊,這鼓起了王源的勇氣,他羞怯地微微笑了笑,說:「太太,我這樣冒昧前來,要請求您的原諒。我是王虎的兒子,我叫王源,我來這裡只是來看看您和妹妹,並沒有什麼要求。」

  這位婦人很仔細地看著他,並認真聽他講話。她很和氣地說:「我不相信自稱是王源的人,我已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但你和你父親是長得很像,進來吧,我看得出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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