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五八


  他說這些,是為了使他們安心,但他們還是不怎麼放心,依然面面相覷。這會兒,老頭也放下了手裡的面餅,誠惶誠恐地開了腔,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下巴上那幾根稀稀拉拉的白鬍鬚隨著話聲不住地顫動:「少爺,說起躲藏,這兒實在是糟透了。你們的家世、你們的名聲,這兒的人都很清楚——喔!少爺,原諒我是個粗人,不知道該怎麼對像你這樣的人說話——但這兒的人不怎麼喜歡令尊大人,因為他是軍閥,他們也不喜歡你那兩個伯父。」老頭停了一下,朝四下看了看,然後幾乎貼著王源的耳朵低聲說道:「少爺,這兒的老百姓恨透了你的大伯父,他和他的太太心裡害怕,就帶上孩子,跑到一個有外國軍隊保護的海濱城市去住了;你的二伯父上這兒來收租時,也帶上了從城裡雇來的一隊士兵!世道不好,種田人家吃盡了打仗和納稅的苦頭,已經走投無路了。少爺,我們已經預付了十年的賦稅。這兒不是你藏身的好地方,少將軍。」

  老婦人把一雙開裂的、瘦骨嶙峋的手插在她那條已經千補百衲的藍布圍裙裡,也尖聲附和道:「少爺,這兒確實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於是,老兩口惶惑地站在那兒,一心希望王源不要留下來。

  但是王源卻不怎麼相信他們。他很高興自己有了自由,因此,他對看到的一切都感到興奮,而燦爛的豔陽天更是使他興高采烈。不管怎麼說,他要留下來。他快活地微笑著,任性地喊道:「我還是想住下來!不必麻煩你們,你們吃什麼,我也吃什麼,我至少要在這兒待一段時間。」

  他坐在一間陋室裡,環顧四周。牆邊靠著一副犁耙,牆上則掛著一串串紅辣椒,還有一兩隻風雞和串在一起的洋蔥頭,他很喜歡這兒的一切,因為對他來說,它們都是那樣的新奇。

  忽然間,他感到肚子餓了起來。剛才老兩口吃的裹著大蔥的面餅似乎不錯,於是他說:「我餓了。老媽媽,弄點什麼給我吃吃吧。」

  老婦人叫了起來:「可是少爺,我有啥東西配給像你這樣的先生吃呀?我得去把我們養的四隻雞殺掉一隻——我只有這種粗面餅,它們還不是麥粉做的呢!」

  「我愛吃——我愛吃!」王源誠心誠意地說,「我喜歡這兒的一切。」

  儘管老婦人還有點犯疑,但最後還是給了王源一卷新鮮的、裹著蔥莖的面餅條。這以後,她似乎依然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又去找了一塊秋天醃制、貯存至今的鹹魚蒸了給王源吃,算是好的菜。王源把這些東西吃了個精光;對他來說,這是一頓美餐,比他以前吃的任何食物都更可口,因為他從來沒有吃得這樣自由。

  吃完之後,他突然感到很困倦,而剛才卻絲毫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站起身來,問道:「床在哪兒?我很想睡一會兒。」

  老頭回答說:「這兒有一個我們不常用的房間,那是你祖父住過的。後來,你祖父的三姨太也在那兒住過。我們都很喜歡那個太太,她真是大慈大悲,最後出家當了尼姑。那間房裡有一張床,你可以在那兒休息。」

  王源推開邊上的一扇木門,看到一個又暗又舊的小房間,房間的窗戶是一個用白紙糊著的小小的方洞,這是個安靜的、家具不多的房間。他進了房間,關上門,在他備受拘束的人生中,他將第一次確確實實地獨自過夜,而孤獨對他來說是有益的。

  然而,當他站在這間光線暗淡、土牆圍繞的房間當中,一時間突然產生了一種稀奇古怪的感覺,彷佛一些古老而頑強的生命依然在這兒生存著。他驚奇地四下張望。這是他有生以來所見到過的最簡陋的住房:一張掛著夏布帳子的床、一張白木桌子和一條板凳,床前和門邊的泥地已被數不清的腳步踩出了凹坑。屋裡除了他沒有別人,但他還是感到身旁有幽靈存在,一個他所不熟悉的、樸實而強壯的幽靈……不一會兒,幽靈消失了。驀然間,他不再感到其他生命的存在,又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笑了笑,覺得自己必須睡了,因為他是那麼倦,眼皮已不由自主耷拉下來。他走向那張寬寬大大的鄉下床鋪,撥開帳子,躺了下去,他發現靠裡牆的床邊卷著一條陳舊的藍花被子,就拉過來裹在身上。在那間老房子的深深的寂靜之中,他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王源醒來已是晚間了。他在黑暗中坐起來,迅速地撥開床帳,朝房間裡張望。牆上原先那一小方微弱的光線已經消失,周圍是一片柔和、岑寂的黑暗。於是,他重新又躺下來。有生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小憩呢,因為這會兒他是獨自醒來。沒有僕人站在近旁,等他醒來後侍候他,這對他來說反而好受。此刻,除了四周這一片使人愉快的寂靜,他什麼也不曾想起。這兒沒有一點兒聲音,沒有粗魯的衛兵沉沉酣睡的呼嚕聲,沒有馬蹄在庭前磚地上踩出的得得聲,沒有刀子從鞘裡突然拔出時的尖嘯聲,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一片妙不可言的沉寂。

  可是突然間傳來一陣聲響。王源在寂靜中聽到了響聲,那是有人在堂屋裡走動和低語的聲音。他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透過床帳向那扇安裝得很蹩腳的白木門望去。門慢慢地開了,先是一點兒,後來開得大了些。他看見一道燭光,燭光裡是一個腦袋;接著這個腦袋縮了回去,另一個腦袋又伸進來,這腦袋下面還有許多腦袋。王源在床上動了一下,床吱吱嘎嘎地發出響聲,門立刻輕輕地、迅速地關攏,是有人把它帶上了。於是,房間裡又是一片漆黑。

  但他再也不能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著,覺得事情有點蹊蹺,莫非是父親猜到了他隱藏的地方,派人前來找他?想到這兒,他發誓絕不爬起來。然而他再也睡不安穩,滿腦子都是使他心神不安的疑慮。他突然想起那匹馬,想起他把牠拴在打穀場的一棵柳樹下,也沒有吩咐老頭喂它或照看一下,也許現在牠還拴在那兒呢。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在這類事情上,他的心腸比大多數人更軟。房間裡眼下很冷,他把羊皮大衣緊緊地裹在身上,找到那雙鞋,套上腳,然後沿著牆摸到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

  在點著燈火的堂屋中,王源看見了二十來個老老少少的農民。他們一見到他便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眼睛一齊盯著他。王源驚詫萬分地看著他們,發現除那個老佃農外,他一個人也不認識。接著,一個慈眉善目、穿著藍布衣服的農民走到前面來。在這些人中,他看上去年事最高,一頭白髮按照鄉下的舊式樣結成髮辮,垂在背後。他朝王源鞠了一個躬,說:「我們是這個村子裡的長者,前來向你致意。」

  王源也微微地彎了彎腰,他吩咐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在空桌旁那張最高的凳子上坐了下來,這個座位是他們特意給他留著的。他等待著,最後,那個老人開了口:「令尊大人什麼時候來?」

  王源簡單地回答說:「他不會來。我到這兒來,是想一個人住一段時間。」

  聽王源這麼說,那些人個個面如土色,彼此相視。老人咳嗽了一聲,又開始說話,看得出他是所有這些人的代言人,「少爺,我們是這個村裡的窮苦百姓,已經被剝削得夠了。少爺,自從你大伯父搬到那個很遠的外省海濱城市住以後,開銷比以前大了,他強迫我們付的租金已經使我們不勝負擔。可我們還得向軍閥納稅,向強盜付買路錢,免得他們糾纏不休,這樣一來,我們幾平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養家活口了。不過,告訴我們,你要多少錢,我們會想辦法給你,這樣你可以到別處去,省得我們為此擔驚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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