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茶花女 | 上頁 下頁
三二


  於是,我離開了王宮劇院,凡是她經常去的劇院我一家一家都跑遍了:歌舞劇院、雜耍劇院、喜劇歌劇院。

  到處都找不到她的影蹤。

  要麼我的信使她過於傷心,她連戲都不想看了;要麼她怕跟我見面,免得作一次解釋。

  這些都是我走在大街上時由虛榮心引起的想法。突然我碰到了加斯東,他問我從哪兒來。

  「從王宮劇院來。」

  「我從大歌劇院來,」他對我說,「我還以為您也在那裡呢。」

  「為什麼?」

  「因為瑪格麗特在那兒。」

  「啊!她在那兒嗎?」

  「在那兒。」

  「一個人嗎?」

  「不是,跟一個女朋友在一起。」

  「沒有別人嗎?」

  「G伯爵到她包廂裡待了一會兒,但是她跟公爵一塊兒走了。我一直以為您也會去的。我旁邊有一個位子今天晚上一直空著,我還以為這個座位是您訂下的呢。」

  「但是為什麼瑪格麗特到那兒去,我也得跟著去呢?」

  「因為您是她的情人嘛,不是嗎?」

  「那是誰對您說的?」

  「普律當絲呀,我是昨天遇到她的。我祝賀您,我親愛的,這可是一個不太容易到手的漂亮情婦哪,別讓她跑了,她會替您爭面子的。」

  加斯東這個簡單的反應,說明我的敏感有多麼可笑。

  如果我昨天就遇到他,而且他也跟我這樣講的話,我肯定不會寫早上那封愚蠢的信。

  我幾乎馬上想到普律當絲家裡去,要她去對瑪格麗特說我有話對她說,但是我又怕她為了報復而拒絕接待我。於是,我又經過昂坦街回到了家裡。

  我又問了看門人有沒有給我的信。

  沒有!

  我躺在床上想:「她大概要看看我還會耍什麼新花樣,看看我是不是想收回我今天早上的信。但是她看到我沒有再給她寫信,明天她就會寫信給我的。」

  那天晚上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莫及,我孤零零地呆在家裡,不能入睡,心裡煩躁不安,妒火中燒。想當初如果聽任事情自然發展的話,我此刻大概正偎依在瑪格麗特的身旁,聽著她的綿綿情話,這些話我總共才聽到過兩次,每當我一個人想起這些話時,我都會兩耳發熱。

  那時候我覺得最可怕的就是:理智告訴我是我錯了;事實上,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想,都應該說瑪格麗特是愛我的。第一,她準備跟我兩個人單獨到鄉下去避暑;第二,沒有任何原因迫使她做我的情婦。我的財產是不夠她日常開銷的,甚至還滿足不了她一時興起的零星開支。因此,她唯一有希望在我身上得到的是一種真誠的感情。她的生活充滿了商業性的愛情,這種真誠的感情能使她得到休息;我卻在第二天就毀了她這種希望,她兩夜的恩情換來的是我無情的嘲笑。因此我的行為不但很可笑,而且很粗暴。我又沒有付過她一個錢,哪有權利來譴責她的生活?我第二天就溜之大吉,這不就像一個情場上的寄生蟲,生怕別人拿帳單要他付飯錢麼?怎麼!我認識瑪格麗特才三十六個小時,做她的情人才二十四個小時,我就在跟她慪氣了!她能分身來愛我,我非但不感到幸福,還想一人獨佔她,強迫她一下子就割斷她過去的一切關係,而這些關係是她今後的生活來源。我憑什麼可以責備她?一點也沒有。她完全可以和某些大膽潑辣的女人一樣,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說她要接待另外一個情人,但她沒有這樣做,她寫信對我說她不舒服。我沒有相信她信裡的話,我沒有到除了昂坦街以外的巴黎各條街道上去溜達,我沒有跟朋友們一起去消磨這個晚上,等到第二天在她指定的時間再去會她,卻扮演起奧賽羅①的角色來了,我窺視她的行動,自以為不再去看她是對她的懲罰。實際上恰恰相反,她應該為這種分離感到高興,她一定覺得我愚蠢到極點,她的沉默甚至還談不上是怨恨我,而是看不起我。

  --------

  ①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中的主角,後比喻所有嫉妒、多疑和兇暴的丈夫。

  那麼我是不是該像對待一個妓女似的送瑪格麗特一件禮物,別讓她懷疑我吝嗇刻薄,這樣我們之間就兩訖了;但是我不願我們的愛情沾上一點點銅臭味,否則的話,即使不是貶低了她對我的愛情,至少也是玷污了我對她的愛情。再說既然這種愛情是那麼純潔,容不得別人染指,那麼更不能用一件禮品——不論這件禮品有多麼貴重——來償付它賜予的幸福——無論這個幸福是多麼短暫。

  這就是我那天晚上翻來覆去所想的,也是我隨時準備要去向瑪格麗特說的。

  一直到天亮我還沒有睡著,我發燒了,除了瑪格麗特外我什麼都不想。

  您也懂得,必須做出果斷的決定:要麼跟這個女人一刀兩斷;要麼從此不再多心猜疑,如果她仍然肯接待我的話。

  但是您也知道,在下決心以前總是要躊躇再三的。我在家裡呆不住,又不敢到瑪格麗特那裡去,我就想法子去接近她,一旦成功的話,就可以說是出於偶然,這樣我的面子也能保住了。

  九點鐘到了,我匆匆趕到普律當絲家裡,她問我一清早去找她有什麼事。

  我不敢直率地告訴她我是為什麼去的,我只是告訴她我一大早出門是為了在去C城的公共馬車上訂一個座位:我父親住在C城。

  「能在這樣的好天氣離開巴黎,」她對我說,「您真是好福氣。」

  我望望普律當絲,尋思她是不是在譏笑我。

  但是她臉上的神態是一本正經的。

  「您是去向瑪格麗特告別嗎?」她又接著說,臉上還是那麼嚴肅。

  「不是的。」

  「這樣很好。」

  「您以為這樣好嗎?」

  「當然啦,既然您已經跟她吹了,何必再去看她呢?」

  「那麼您知道我們吹了?」

  「她把您的信給我看了。」

  「那麼她對您說什麼啦?」

  「她對我說:『親愛的普律當絲,您那位寶貝不懂禮貌,這種信只能在心裡想想,哪能寫出來呢。』」

  「她是用什麼語氣對您說的?」

  「是笑著說的,她還說:『他在我家裡吃過兩次夜宵,連上門道謝都還沒有來過呢。』」

  這就是我的信和我的嫉妒所產生的結果。我在愛情方面的虛榮心受到了殘酷的損傷。

  「昨天晚上她在幹什麼?」

  「她到大歌劇院去了。」

  「這我知道,後來呢?」

  「她在家裡吃夜宵。」

  「一個人嗎?」

  「我想,是跟G伯爵一起吧。」

  這樣說來我和她的決裂絲毫沒有改變瑪格麗特的習慣。

  遇到這樣的情況,有些人就會對您說:

  「決不要再去想這個不愛您的女人了。」

  我勉強笑了笑說:「好吧,看到瑪格麗特沒有為我而感到難過,我很高興。」

  「她這樣做是很合情理的。您已經做了您應該做的事,您比她更理智些,因為這個姑娘愛著您,她一張口就談到您,她是什麼蠢事都做得出來的。」

  「既然她愛我,為什麼不給我寫回信呢?」

  「因為她已經知道她是不該愛您的。再說女人們有時候能容忍別人在愛情上欺騙她們,但決不允許別人傷害她們的自尊心,尤其是一個人做了她兩天情人就離開她,那麼不管這次決裂原因何在,總是要傷害一個女人的自尊心的。我瞭解瑪格麗特,她寧死也不會給您寫回信的。」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就此拉倒,她會忘記您,您也會忘記她,你們雙方誰也別埋怨誰。」

  「但是如果我寫信求她饒恕呢?」

  「千萬不要這樣做,她可能會原諒您的。」

  我差一點跳起來摟普律當絲的脖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