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茶花女 | 上頁 下頁
二一


  「因為他幾乎破了產。這又是一個愛過瑪格麗特的人!」

  「那麼她肯定也很愛他羅。」

  「這個姑娘脾氣古怪,別人永遠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小L子爵要走的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樣到劇場去看戲,不過在他動身的時候,她倒是哭了。」

  這時,納尼娜來了,通知我們夜宵已經準備好了。

  當我們走進餐室的時候,瑪格麗特倚著牆,加斯東拉著她的手,輕聲地在和她說話。

  「您瘋了,」瑪格麗特回答他說,「您很清楚我是不會同意您的,像我這樣一個女人,您認識已有兩年了,怎麼現在才想到要做我的情人呢。我們這些人,要麼馬上委身於人,要麼永遠也不。來吧,先生們,請坐吧。」

  瑪格麗特把手從加斯東手裡抽回來,請他坐在她右面,我坐在左面,接著她對納尼娜說:

  「你先去關照廚房裡的人,如果有人拉鈴,別開門,然後你再來坐下。」

  她吩咐這件事的時候,已是半夜一點鐘了。

  在吃夜宵的時候,大家嬉笑玩樂,狂飲大嚼。過不多久,歡樂已經到了頂點,不時可以聽到一些不堪入耳的髒話,這種話在某個圈子裡卻被認為是很逗樂的,納尼娜,普律當絲和瑪格麗特聽了都為之歡呼。加斯東縱情玩樂,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青年,但是他的頭腦有點糊塗。我一度真想隨波逐流,不要獨善其身,索性參加到這場如同一盤美肴似的歡樂中去算了。但是慢慢地我就同這場喧鬧分離開來了,我停止飲酒,看著這個二十歲的美麗的女人喝酒,她的談笑粗魯得就像一個腳夫,別人講的話越下流,她就笑得越起勁,我心情越來越憂鬱了。

  然而這樣的尋歡作樂,這種講話和喝酒的姿態,對在座的其他客人們似乎可以說是放蕩、壞習氣,或者精力旺盛的結果;但在瑪格麗特身上,我卻覺得是一種忘卻現實的需要、一種衝動、一種神經質的激動。每飲一杯香檳酒,她的面頰上就泛起一陣發燒的紅暈。夜宵開始時,她咳嗽還很輕微,慢慢地她越咳越厲害,不得不把頭仰靠在椅背上,每當咳嗽發作時,她的雙手便用力按住胸脯。

  她身體孱弱,每天還要過這樣的放蕩生活,以此折磨自己,我真為她心疼。

  後來,我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在夜宵快結束時,瑪格麗特一陣狂咳,這是我來到她家裡以來她咳得最厲害的一次,我覺得她的肺好像在她胸膛裡撕碎了。可憐的姑娘臉漲得緋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拿起餐巾擦著嘴唇,餐巾上隨即染上了一滴鮮血,於是她站起身來,奔進了梳妝間。

  「瑪格麗特怎麼啦?」加斯東問。

  「她笑得太厲害,咳出血來了,」普律當絲說,「啊,沒事,她每天都是這樣的。她就要回來的。讓她一個人在那兒好啦,她喜歡這樣。」

  至於我,我可忍不住了,不管普律當絲和納尼娜非常驚訝地想叫住我,我還是站起身來逕自去找瑪格麗特。

  她躲進去的那個房間只點著一支蠟燭,蠟燭放在桌子上。她斜靠在一張大沙發上,裙衣敞開著,一隻手按在心口上,另一隻手懸在沙發外面,桌子上有一隻銀臉盆,盛著半盆清水;

  水裡漂浮著一縷縷大理石花紋似的血絲。

  瑪格麗特臉色慘白,半張著嘴,竭力想喘過氣來,她不時深深地吸氣,然後長噓一聲,似乎這樣可以輕鬆一些,可以舒暢幾秒鐘。

  我走到她面前,她紋絲不動,我坐了下來,握住她擱在沙發上的那只手。

  「啊!是您?」她微笑著對我說。

  大概我臉上表情很緊張,因為她接著又問我,「難道您也生病了?」

  「我沒有病,可是您呢,您還覺得不舒服嗎?」

  「還有一點兒,」她用手絹擦掉了她咳出來的眼淚,說,「這種情況我現在已經慣了。」

  「您這是在自殺,夫人,」我用一種激動的聲音對她說,「我要做您的朋友,您的親人,我要勸您不要這樣糟蹋自己。」

  「啊!您實在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她用帶點兒辛酸的語調爭辯說,「您看其他人是否還關心我,因為他們非常清楚這種病是無藥可治的。」

  她說完後就站起身,拿起蠟燭放在壁爐上,對著鏡子照著。

  「我的臉色有多麼蒼白啊!」她邊說邊把裙衣系好,用手指掠著散亂的頭髮,「啊!行了!我們回到桌子上去,來吧。」

  但是我還是坐著不動。

  她知道我這種情感是被這幕景象引起的,便走近我的身邊,把手伸給我說:

  「看您,來吧。」

  我接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邊吻著,兩滴忍了好久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潤濕了她的手。

  「噯,多孩子氣!」她一面說一面重新在我身邊坐下,「啊,您在哭!您怎麼啦?」

  「您一定以為我有點癡,可我剛才看到的景象使我非常難過。」

  「您心腸真好!您叫我怎麼辦好呢?我晚上睡不著,那就只得稍微消遣消遣;再說像我這樣的姑娘,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關係呢?醫生對我說這是支氣管出血,我裝著相信他們的話,我對他們還能怎麼樣呢?」

  「請聽我說,瑪格麗特,」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就說,「我不知道您對我的生命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但是我所知道的是,眼下我最關心的就是您,我對您的關心超過了對任何人,甚至超過了對我妹妹的關心。這種心情自從見到您以來就有了。好吧,請看在上天的份上,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吧,別再像您現在這樣地生活了吧!」

  「如果我保重自己的身體,我反而會死去,現在支撐著我的,就是我現在過的這種充滿狂熱的生活。說到保重自己的身體,那只是指那些有家庭、有朋友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說的,而我們這些人呢,一旦我們不能滿足情人的虛榮心,不能供他們尋歡作樂,消愁解悶,他們就會把我們撇在一邊,我們就只好度日如年地忍受苦難,這些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哼!我在床上躺了兩個月,第三個星期之後就誰也不來看我了。」

  「我對您來說確實算不了什麼,」我接著說,「但是,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會像一個兄弟一樣來照顧您,不離開您,我會治好您的病。等您身體復原之後,只要您喜歡,再恢復您現在這種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會喜歡過清靜生活的,這會使您更加幸福,會使您永遠這樣美麗。」

  「今兒晚上您這樣想,那是因為您酒後傷感,但是,您自誇的那份耐心您是不會有的。」

  「請聽我對您說,瑪格麗特,您曾經生了兩個月的病,在這兩個月裡面,我每天都來打聽您的病情。」

  「這倒不假,但是為什麼您不上樓來呢?」

  「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認識您。」

  「跟我這樣一個姑娘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跟一個女人在一起總會有點兒不好意思,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這麼說,您真的會來照顧我嗎?」

  「是的。」

  「您每天都留在我身邊嗎?」

  「是的。」

  「甚至每天晚上也一樣嗎?」

  「任何時間都一樣,只要您不討厭我。」

  「您把這叫做什麼?」

  「忠誠。」

  「這種忠誠是從哪兒來的呢?」

  「來自一種我對您無法克制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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