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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9

  在這期間,加拉爾陀接到了堂何塞和卡爾曼的幾封信。

  契約經理人顯然想鼓勵屠牛手,勸他像往常一樣一直向雄牛走去……「著!一劍,您就收拾了它。」但是他雖然熱情,別人已經能夠覺察他也有點兒失望了,似乎他的完整無缺的信仰已經有點兒動搖,他已經開始懷疑,加拉爾陀究竟是不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了。

  他已經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群眾對他表示了不滿和敵意。馬德裡最近的一場鬥牛相當使堂何塞喪氣。不;加拉爾陀不像旁的劍刺手那樣,不管群眾吹口哨,只要能夠賺錢就會滿意。他的屠牛手有才能和職業上的自豪感,他是只能夠受群眾熱情對待才走上鬥場的。玩得不好不壞也就等於失敗。群眾因為他膽量極大一向讚賞慣了,不能夠維持這一種毫無畏懼,就意味著真正的失敗。

  堂何塞想知道劍刺手究竟出了什麼毛病。是缺乏膽量嗎?……永遠不會。要他承認他的英雄缺乏膽量,他寧可死。這一定是因為他力氣不夠,因為他還沒有完全養好角傷。「因此,」他在每一封信裡都勸告他:「您最好還是不要鬥牛,休息一個季節。以後您再回來鬥牛,就會跟以前一樣了……」他提議由他來進行必要的協商。醫生的文件就足夠證明他暫時還不適合鬥牛,關於契約沒有履行,契約經理人會跟鬥牛場經理協商的,通過協商,加拉爾陀可以補充一個新進的屠牛手上去代替自己,付出不怎麼大的薪水。用這個辦法,他們還可以賺一筆錢呢。

  卡爾曼更加懇切地提出她的請求,並不像經理人那樣婉曲。他應該立刻退隱:他應該像同行們所說的「剪掉小辮子」,到棱科拿達或是他塞維利亞的家裡去,跟他的一家人安靜地生活,只有他們才是真正愛他的人。她不能再忍受了:在她初嫁過來的那幾年,每一場鬥牛都給了她那麼可怕的心煩意亂和殘酷的等待,可是現在她比那時候還要恐懼。她憑著不大會猜錯的女人特有的本能,預感到嚴重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她差不多睡不著覺:她怕晚上會盡是做流血的惡夢。

  然後,加拉爾陀的妻子在另外幾封信裡對群眾表示憤怒。這一群忘恩背義的東西,他們已經不記得鬥牛土在身體強健的時候的舉動了。沒良心的人想看著他死來給自己消遣,仿佛他就沒有她那麼一個妻子,也沒有母親似的:「胡安,媽媽和我都在懇求你退隱。為什麼還要鬥牛呢?我們已經足夠生活的了,聽到那些不配跟你比的壞蛋在辱駡你,我感到十分痛心……如果你再遭到一次意外,那怎麼辦?呵,上帝!那時候,我想,我一定會發狂。」

  這些信使得加拉爾陀思索了好久。退隱!……多麼傻呵!這是女人的庸人自擾!受了愛情的慫恿,這麼說說是容易的,但是這事情是絕對不能實現的。不到三十歲就「剪掉小辮子」!敵人們會怎樣取笑呀!只要他手腳健全,還有力量鬥牛,他就「沒有權利」退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荒唐事兒。錢並不是一切。名譽難道是無所謂的嗎?也無所謂職業性的自豪感了嗎?成千累萬崇拜他的、熱情地替他捧場的人會怎麼說呢?如果他的敵人當著他們的面斷定加拉爾陀是因為膽怯所以退隱的時候,他們又怎麼回答呢?……

  此外,屠牛手也靜下來想過自己的財產是不是允許他這麼決定。他是富有的,卻又並不富有。他的社會地位並沒有鞏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結婚以後那幾年裡攢積下來的,那時候他最大的愉快就是:積下錢來買產業,使卡爾曼和媽媽大吃一驚。以後他也賺到更多的錢,但是這些錢從他的新生活造成的成百個漏洞漏掉了,不見了。他賭得大,生活得極其奢侈。並到棱科拿達廣大的田莊裡讓田莊成方圓的那些土地,也是向堂何塞和別的朋友們借錢來買的。賭博迫得他向旁的城市裡的幾個鬥牛迷借錢。他是富有的,但是,如果他退隱了,因此喪失了鬥牛賺來的一筆極可觀的收入(每年兩萬到三萬比塞塔),那麼他必須縮減開支,付清債款,過得像一個鄉下紳士一樣,靠了田莊的收入生活,而且還要親自去督促於活,因為直到現在,棱科拿達聽憑雇工們當家作主,差不多沒有什麼收入。

  這一種毫無光彩的地主生活,老是節儉地跟貧困打交道的生活,使加拉爾陀恐懼;他是一個健美的喜愛裝飾的人,習慣了群眾的鼓掌和大量花錢。他的富有是跟著他的職業情況一起消長的有彈性的東西,但是從來沒有滿足過他的需要。從前,他以為只要有了他現在財產的一小部分就心滿意足了……但是現在,他如果退隱,就會變成差不多是一個窮人了。他將被逼得不再買哈瓦那雪茄隨便送人,也不再買確實很貴的安達盧西亞葡萄酒;他將被逼約束他那貴族性的慷慨,不再一走進咖啡店和酒店就喊「我請所有的人」了,這是慣於跟死搏鬥的人特有的慷慨,因為這種慷慨,他使得自己的生活發狂般浪費;他將被逼遣散那些寄生蟲和馬屁鬼,他們一直圍繞著他,用哭泣似的懇求使他發笑,而且,當一個美麗的平民女子到他這兒來的時候(如果知道他不再鬥牛,還有人會來的話),他就不能夠把金子和珍珠的耳環掛在她的耳朵上,叫她興奮得臉兒發白,也不能夠開個玩笑,用酒玷污了她的富麗的馬尼拉披肩,然後再送給她一件更加值錢的披肩叫她大吃一驚了。

  他是這樣活過來的,因此他也需要這樣活下去。他是一個老派的鬥牛士,就像大家一般地意識到的雄牛屠牛手一樣:慷慨、豪邁、使一切人驚奇的胡亂花錢,如果可憐人觸動了他的粗魯的感情,他是時時刻刻準備著用親王般的佈施去幫助他們的。

  加拉爾陀嘲笑他的許多夥伴,新型的鬥牛土,鬥牛業裡的庸俗的實業家,他們從這個鬥牛場到那個鬥牛場,像商業掮客似的,把支出計算得又清楚又精明。其中有幾個,差不多還是孩子呢,為了計算自己的經濟狀況,口袋裡帶著帳簿,甚至在車站上五個生了喝一杯水,也記在帳簿裡。他們只跟有錢人交朋友,接受他們的贈品,可是從來不想到由他來邀請別人。還有幾個,到了旅行的季節,就在家裡煮好大壺的咖啡,把這黑色的液體裝在瓶裡帶在身邊,到旅館裡就重新熱一熱,來節省這一筆支出。有幾個鬥牛隊的健兒甚至餓著肚子,當眾抱怨他們的大師吝嗇。

  加拉爾陀並不懊悔自己的奢侈生活。然而,他們竟希望他放棄這種生活。

  而且,他也想到家庭的開支,他的一家人都過慣輕鬆舒適和不必操心的生活,不在乎錢,因為他們看到收入不斷地流進來,就像是潮水。除掉自己的母親和妻子以外,他還負擔著另外一家人,那就是:他的姐姐,他那多嘴的姐夫,他不做工作,仿佛做了一個有名人的親戚,就有權利在他那兒寄生似的,還有一大群的外甥兒女,他們現在長大了,越來越要他支出更多的錢了。他如果退隱,就必須強迫這些一直靠了他的錢過慣閒散闊綽的生活的人規規矩矩、節約費用了!……所有的人,連那可憐的傷疤臉在內,都要逼得住在田莊裡,在灼人的太陽光下工作,變成黑種人了!可憐的媽媽就不能夠再把錢分送給區裡的窮女人們,用慷慨的施捨來娛樂她的餘年,當她的兒子,因為給了她兩百個杜羅過了兩個禮拜就一個也不剩,似乎有些生氣的時候,她就要像一個怕羞的小姑娘似地低下頭來了!……還有卡爾曼,她是一向儉約,竭力節省開支的,那時候她會首先就犧牲自己,丟開那許多使她的生活美好的無用長物了!……

  該死的!……這一切都意味著一家人地位的降低,家庭的悲哀。加拉爾陀一想到也許會碰到這種情況,就感到難為情起來。他自己叫他們過慣這一種輕鬆舒適的生活,卻又剝奪他們已經取得的這種生活享受,這確實是一種罪過。唔,為了避免這一切,又該怎麼辦呢?……非常簡單,只要向雄牛撲得近一點:跟以前一樣地鬥牛……他一定要向雄牛撲上去!

  他寫了短短的卻是很有力量的信回答契約經理人和卡爾曼,表示他決不退隱的堅定的意志——肯定不退隱。

  他斷然決定要幹得跟過去一樣;這一點,他對堂何塞宣了誓。他將依照他的勸告去幹:「著!一劍就收拾了它!」他感覺到勇氣奔騰起來了,他感到有力量對付所有的雄牛,連那些最大的雄牛在內。

  他寫信給妻子,表示高興,雖然也感到自尊心有點受損傷,因為她懷疑他的力量。她不久就會得到下一場鬥牛的消息。他打算使群眾驚異,使他們慚愧以前對待他不公正。如果是好的雄牛,他將玩得勝過羅格爾·台·弗羅爾……這一個有名人的名字是他那傻姐夫常常提起的。

  好的雄牛!這已經是加拉爾陀的許多心事之一了。以前他常常自負:他從來不想到雄牛,從來沒有在鬥牛以前到鬥牛場院子裡去看過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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