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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雖然已經早晨三點鐘,可是一點兒也看不出時候已經遲了。人們在咖啡店裡、酒店裡吃喝。沸油的氣味透出煎魚店門口。街道中心,流動的小販搭起攤子,在叫賣滋味刮刮叫的甜食和飲料。只有在這一種重要節日才在街頭露臉的一家人一家人,從下午兩點鐘起就在那兒,等著看數不盡的遊行隊伍走過,聖母極其華麗的天鵝絨披風長得引人讚賞狂叫,許多基督戴著金冠,穿著繡花道袍。這是無數荒唐的雕像構成的整個世界,在這些雕像上,那慘白的流血的臉,跟那戲劇般富麗奢華的服飾,成為一個尖銳的對照。

  外國人都被這光怪陸離的基督教的儀式吸引來了,這是跟希臘多神教的節日一樣熱鬧愉快的儀式,除了雕像臉上的表情以外,誰也沒有一點痛苦和煩惱的表情,他們從坐在旁邊的塞維利亞人那兒聽到了這些雕像的名字。

  抬過的遊行雕像叫徽『神聖的命令」,「神聖的靜默的基督」,「受苦受難的聖母」,「背十字架的耶穌」,「山谷裡的聖母」,「三次倒下的我們的父耶穌」,「神聖的流淚的聖母」,「賜給好死的我們的父」和「三必要的聖母」,這些雕像後面跟著為它們特派的「拿撒勒人」,這些人有黑的、白的、紅的。綠的、藍的或是紫的,全體都戴面幕,在尖頂的頭巾下邊隱藏了神秘的面貌。

  沉重的台座又緩慢又吃力地前進,經過狹窄的街道。當它們到了聖弗朗西斯哥廣場上,市政廳前面那些包廂對面的時候,那些聖像就半轉過身來,面對包廂的座位,由扛抬夫屈下膝來,向參加這個節日的高貴的外國人和王族致敬。

  在雕像台座旁邊,有許多年輕人帶著水壺在走。差不多還不等聖像停下來,天鵝絨掛毯的一角就掀起來了,二三十個人出現了,渾身是汗,累得肮肮髒髒的,半身赤裸,頭上纏著布,模樣像是些筋疲力盡的野蠻人。他們是「加利西亞人」①,凡是身強力壯的扛抬夫,誰要是以為自己適合做這種累人的長久的工作,那麼不論他們是什麼地方人,大家就把他們一概叫做「加利西亞人」。他們貪饞地喝水,如果酒店就在近旁,就違抗他們領袖的命令去討酒喝了。他們被逼躲在裡邊好幾個鐘頭,因此不得不蹲在裡邊吃東西和滿足身體上的別的需要。有許多次,當聖像停留許多時候以後走遠了,大家看到乾淨的碳石路上出現了一些東西,於是大家都笑了;剩下來的東西使得清道夫不得不拿著畚箕跑過來。

  ①加利西亞是西班牙西北部的一省。加利西亞人系指該省的人。

  這一個使人疲倦的奢華的遊行,滿台死人臉和燦爛耀眼的服飾的行刑台構成的一股奔流,輕挑地、歡樂地、戲劇性地繼續了一整夜。喇叭枉然地悲號,悲慘地哭泣著全世界最著名的不平事件,對於大神的卑劣的謀殺。可是大自然並沒有被觸動心腸,並不同情這傳統的悲傷。河流在橋下響著永久的潺潺聲,在沉默的田野上展開了閃閃發光的白練;晚上發出芬芳的橘子樹張開幾千張白色的小嘴,向空中播散了淫蕩肉感的氣息;棕櫚樹在阿爾卡薩爾,這摩爾人堡壘的牆頭上,搖擺著羽毛似的葉於構成的噴泉;基拉爾達塔①,這藍色的鬼怪,高高聳立,用它那優美的龐大體積遮蓋了一片青天;被芳香灌醉的月亮,似乎對著那喝飽春天的漿汁因而膨脹起來的大地,對著城市裡一行行發光的隊伍,在微笑著;在城市的淡紅色的底部,聚集著對生命感到心滿意足的一群群螞蟻;他們又喝酒又唱歌,把一個遙遠的死亡當做藉口,在不斷地慶祝著。

  ①基拉爾達塔:在塞維利亞的一個著名的塔。——世譯本

  耶穌死了,因此女人們穿起黑衣裳,男人們套上道袍和尖頂的頭巾,模樣像是一些奇怪的昆蟲;銅喇叭用戲劇性的抱怨聲在宣佈這件事情;教堂用陰森森的寂靜和門上的黑天鵝絨在報導這件事情……可是河流還是潺潺地響著田園風味的歎息,仿佛正在邀請未婚夫婦一對一對到它的岸邊坐下,棕櫚樹漠不關心地在堡壘的小塔頂上擺動樹梢;橘樹散出逗人的芬芳,似乎只接受那創造生命、使生命充滿魅力的戀愛的尊嚴;月亮愉快地微笑;被夜色塗藍了的塔消失在神秘的崇高裡了,也許它正憑著那物質所特有的簡單的靈魂在思索:人的觀念跟著時間的腳步在改變,把它創造起來的人,一定會創造出跟現在的神性事物完全不同的新的神性事物來。

  當許多瑪卡雷娜聖像排成密集的遊行隊伍,在許多樂隊伴奏聲中前進的時候,群眾懷著迫切的好奇心在蛇街騷動起來了。大鼓狂暴地擂響,喇叭響亮地號叫,瑪卡雷娜的吵吵嚷嚷的大群信徒在叫嚷,人們為了格外清楚地看看這又吵鬧又緩慢的遊行,都站在椅子上了。

  街心充滿了敞開領口的年青人,揮著手杖,歡呼聖母。頭髮蓬亂、衣著苦楚的女人們意識到自己正在向來不常到的塞維利亞的中心蛇街,而且城市裡最高貴的人物也正在看她們呢,她們就使勁地甩著胳膊。

  窮苦的瑪卡雷娜的善男信女們渴望在這一個不尋常的晚上替自己出一口氣,全體向擠滿在咖啡店裡的有錢人和集合在俱樂部裡的貴族們狂喊:

  「瑪卡雷娜的善男信女在這兒了!大家來看看全世界最好的事物吧!我們的聖母萬歲!」

  幾個女人拉住了她們的丈夫,他們遊行了三個鐘頭,頭也耷拉了,腿也走軟了。我們回家去吧!……但是搖晃不定的瑪卡雷娜信徒用酒氣撲鼻的聲音反對:

  「放開我!我還想到前面去喝上一小杯,替棕色聖母增光呢。」

  於是,他咳嗽了一下,一隻手按在喉頭,目不轉睛地瞧著雕像,用模糊的聲音開始歌唱,這歌聲只有他自己聽得見,因為它在音樂、叫喊、喇叭和歡呼的嘈雜混亂裡消失了。瘋狂統治著這狹窄的街道,好像剛剛遭到一隊喝醉了酒的野蠻人的侵略。上百個聲音同時歌唱,每一個聲音都有不同的節奏和調子。臉色蒼白、滿臉流汗的年青人們,似乎馬上就要死去似的,帽子不見了,背心解開了,一直走到聖像面前,軟綿綿地靠在兩個夥伴的肩膀上,用臨死似的聲音向聖母歌唱。在街口,鈴兒咖啡店兩邊的人行道上,伏著幾個瑪卡雷娜的信徒,他們正像是一次光榮的進軍的戰死者。

  在一家咖啡店門日,國家帶著一家人在看宗教協會經過。「迷信和退化!……」但是他還是依照一般的習慣,年年都到場來看吵鬧嘈雜的瑪卡雷娜的善男信女侵略蛇街。

  他立刻就認出加拉爾陀來了,根據他那高大的身材,根據他穿著宗教裁判所的服裝的雅致姿態。

  「胡安尼朵,叫聖像停下來吧。咖啡店裡有幾位外國太太想仔細看看瑪卡雷娜呢。」

  神聖的台座停下來了;音樂隊奏起鬥牛場裡娛樂觀眾的一個雄壯的進行曲,立刻,躲在雕像底下的扛抬夫開始跳舞了,忽而跳起左腳,忽而跳起右腳,聖像劇烈地搖晃起來,把四周的群眾都擠到牆邊去了。聖母,連她的全部負擔,珠寶、花、燈,連那沉重的華蓋在內,都按照音樂的節奏跳起舞來。這是瑪卡雷娜的信徒們感到極端自豪的、需要大大練習的一個奇觀;區裡的強壯的年青人都抓住台座邊緣,扶住猛烈震動的台座,同時他們由於這一種力量和靈巧的誇耀,熱烈地叫嚷了:

  「全體塞維利亞人都來看看吧!……這真正妙極了!只有瑪卡雷娜的信徒們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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