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六四


  不盡這個職責,就等於放棄了上尉的頭銜,小山羊把這頭銜得意揚揚地印在巴黎音樂咖啡店的每一張廣告上,他在那兒和他的女兒們一起唱歌跳舞。她們好像蜥蜴一樣活潑,動作優美,眼睛大大的,憑著富有吸引力的纖巧和柔軟的體態使男人們發狂。最大的那一個確實是飛黃騰達了,因為她跟一個俄國王子逃跑了,巴黎的報紙一連許多天把這個「西班牙軍隊裡的勇敢軍官」的絕望當做話題,他打算殺死那一對私奔者來保持自己的體面,別人甚至把他比作堂吉訶德①。不久就在馬路劇場上演出一個歌劇,表演「茨岡女人私奔記」,裡邊還穿插了鬥牛士舞,修道院合唱,和別的富於地方色彩的西班牙場面。小山羊終於跟這個非法的女婿和解了,接受了他的一大筆金錢報酬,繼續帶著剩下的幾個女兒在巴黎跳舞,等待另一個俄國王子。他的上尉軍銜使得許多自以為通曉西班牙情況的外國人說話了。「哈,西班牙!……這個頹廢的國家,沒有把軍餉發給勇敢的軍人,卻逼得這些高尚的軍官把他們的女兒送上舞臺……」

  ①堂吉訶德:西班牙大作家塞萬提斯(1547—1616)名作《堂吉河德》的主角。他模仿中世紀的騎士,對風磨作戰受傷,和牛群爭鬥致死。

  聖周到了,小山羊上尉再也忍不住要到塞維利亞來了,他帶著毫不妥協的嚴厲的父親的神色,向他的女兒們告別。

  「女兒們,我走啦。好好照管自己。行為要莊重和合於禮節……我的軍隊在等著我。如果上尉丟掉了他們,他們會怎麼說呢?」

  他就這樣從巴黎動身到塞維利亞來,驕傲地想到做過瑪卡雷娜的「猶太隊」的上尉的父親、祖父和遠祖,又想到自己在祖先留給他的遺產上增加了新的光榮。

  有一次,他中了國家獎券得到一萬個比塞塔,他就用這一筆款子買了一套跟他的職位相稱的「制服」。區裡好事的女人都趕來看一看這位上尉,他穿著一大堆光彩奪目的金繡,一套打磨過的金屬的銷甲,頭盔上有一連串掛下來的白羽毛,純鋼的頭盔反射著遊行隊伍裡的各種光芒。這真是跟紅種人最為相宜的幻想的服裝,喝醉了酒的阿勞加利亞人①所夢想的王子的制服。女人們都來撫弄他的天鵝絨褲子,近近地欣賞短褲子上的繡花:釘子,錘子,荊棘,跟基督的受苦和被殺有關的一切事物。他的靴子因為綴滿了金片子和假寶石閃閃發光,每走一步就似乎在抖動。頭盔上的白羽毛使他的摩爾人的棕色臉顯得更黑,頭盔下邊,露出灰色的灰岡人的絡腮鬍子。這的確不是軍人應有的裝飾品;上尉自己也大方地承認這一點;但他還要回巴黎去呢,他的藝術強迫他在臉上不得不犧牲一點。

  ①阿勞加利亞人系指南美洲智利南部印第安族土人。十六世紀西班牙人侵人南美洲以後,只有這一族屢次對西班牙人作戰,保持獨立。一八七〇年才承認歸智利政府統治。

  他像軍人一樣高傲地轉過頭,把他的老鷹眼睛盯住他的軍隊,叫喊著:

  「立正!不准一個人離開隊伍!……行動要合於禮節和紀律!」

  他就用咖啡店舞臺上鼓勵他的女兒們的那種沙啞的流氓似的聲調,從蛀壞了的牙齒縫裡發出指揮命令。

  拘謹嚴肅的隊伍合著大鼓的緩慢的節拍徐徐前進。在每一條街上都有許多酒店,酒店門口有許多快樂的男子,帽子向後仰起,背心解開,他們為了紀念耶穌受苦和被殺,記不清已經喝了多少杯了。

  他們看到這些了不起的武士來了,就遠遠地向他歡呼致敬,高舉起芳香的琥珀色的葡萄酒杯。上尉竭力忍住了酒癮,把眼光轉過一邊,更加挺直了穿著金屬鎧甲的身子。如果他現在並不值班的話,那多好呵!

  幾個更心急的朋友居然橫過街道,把酒杯舉到披著白羽毛的頭盔下邊,但是他這個「不受利誘的隊長」,卻退回幾步,把他的劍尖對準了他們。責任終究是責任呀。今年決不會跟往年一樣,隊伍開出不久,就用搖搖晃晃的腿和不合拍子的步子走得毫無秩序了。

  這樣走過幾條街道,對於小山羊上尉說來,真正是苦難的路程。他穿著武裝感到身子熱烘烘的,當然,一點兒酒是不會破壞紀律的。於是他接受了一杯,接著又是一杯,一會兒以後,他的整個軍隊都亂了,一路上撒滿了散兵,他們經過路旁的酒店就耽擱下來。

  遊行隊伍整整幾個鐘頭停留在每個十字街頭,以傳統的緩慢前進著。時間反正並不迫促。還只是晚上十二點鐘,瑪卡雷娜反正不到第二天十二點鐘不會回家;走遍塞維利亞街道所花的時間,比從塞維利亞旅行到馬德裡所花的時間還要長。

  最先前進的一個大台座,叫做「耶穌基督受審」,台座上面滿是人像,彼拉多坐在金殿上,四周都是羅馬兵士,他們穿著彩色的短褲,戴著頂上有羽毛的頭盔,看守著悲傷的耶穌,他已經準備受難了,穿著滿是繡花的紫色天鵝絨道袍,三道表示三位一體的金色靈光,呈現在他戴著荊冠的頭頂上。但是這一個台座上邊雖則有那麼多人像和裝飾,卻並沒有吸引群眾的注意,仿佛被後面緊緊跟著的一個台座蓋過了:這是平民區的女王,常常顯靈的希望聖母,瑪卡雷娜。

  聖琪爾教堂裡抬出了淡紅臉、長睫毛的聖母,頭上張著天鵝絨的華蓋,華蓋隨著蓋在下邊的那些扛抬夫的每一步伐而搖晃著,這時候,擠滿廣場的平民爆發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喝彩聲……啊,她是多麼美麗呵!天上的後!永不衰老的美人!

  她的極長的富麗堂皇的披風,上面有網眼形的厚厚的金繡,張開在雕像台座後邊,仿佛一隻龐大的孔雀展開尾巴。她的眼睛閃著光,似乎聽到信徒熱烈喝彩,感動得淚眼盈盈,閃爍的珠寶綴滿神像的全身,仿佛在繡花的天鵝絨衣服上,再披上一件珠光寶氣的鋁甲。珠寶有幾百樣,也許是幾千樣!她似乎閃著光亮的水滴,那些水滴燃燒著虹的每一種色彩。她的脖子上掛下幾串珍珠,串著成百個金戒指的金鏈條,微微一動就射出夢幻的閃光。她的長袍和披風前部用別針別滿了金表,表上鑲著翡翠和金剛鑽,還有鑲著石卵一般大的寶石的耳環。所有的信徒都把自己的珠寶交出來,裝飾遊行的瑪卡雷娜。女人們在這宗教的哀悼的夜晚,雖然手上什麼裝飾品也沒有,卻還是感到心滿意足,因為她們以為值得驕傲的珍貴的珠寶正戴在聖母身上呢。群眾認識這些珠寶,因為年年看到,他們說得出它們的來歷,指得出有什麼新的東西。他們知道聖母胸口用金鏈條掛著的那些東西,是鬥牛士加拉爾陀的。但是別的東西也引起平民讚賞。女人們出神地凝視著兩粒極大的珍珠和一串戒指。這是區裡的一個年青姑娘的,她在兩年以前到馬德裡去,因為她是瑪卡雷娜的信女,這一次同一位老年紳士一起回來參加這個節日。運道多好的一位姑娘呵!……

  加拉爾陀讓頭巾遮住臉,拄著一根貴族用的手杖,同協會的顯要人物一起走在聖母雕像的前邊。另外幾個罩頭巾的人拿著長喇叭,喇叭上結著有一簇金穗子的綠旌。他們不時把這種吹樂器的小吹口放進面幕的小窟窿裡,於是一陣扯人心肺的出殯似的喇叭聲就衝破了靜默。但是這種可怕的號叫並沒有在聽眾心裡喚起迴響,使他們想到死。春天的微風吹過兩邊陰暗空虛的街巷,送來花園的芬芳、橘子的香味和陳列在楊門和陽臺上的陶瓶裡的花香。夜晚的天上亮著月亮的銀光,那月亮從雲裡出來,在屋簷邊露出了偷快的臉兒。這悲慘的遊行跟大自然似乎是不協調的,因此逐漸失去了憂鬱的情味。喇叭悲歎著死的哀號,歌手們哭泣似地唱著宗教歌,那些可怕的羅馬士兵裝出劊子手的模樣莊嚴地走過,這一切都是白費勁兒。春天的夜微笑著,散發出柔和的花香,沒有一人能夠想到死。

  瑪卡雷娜的居民毫無秩序地簇擁著聖母走;小鋪子的老闆帶著他們頭髮蓬亂的妻子,她們拖著一整串孩子,一起來參加遊行一直走到天亮。黑鬈髮卷到耳朵上的年青人,揮著沉重的手杖,仿佛有人打算侮辱瑪卡雷娜,一定要依靠他們強有力的手臂保衛似的。男男女女都昏昏沉沉地走著,在極大的聖母台座和狹窄的街道的牆垣之間擁擠著,但是眼睛凝視著雕像,對雕像說話,在喝醉了葡萄酒,思想跟鳥兒一樣靈活的神志模糊之中,頌揚著她的女性美和她的常常顯靈的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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