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五一


  胡安先生做了一個捉摸不定的手勢,因為他不願意承認他不知道這一個神秘的名字,雖然這名字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侯爵小姐知道這個人當然比我清楚,如果我什麼地方說錯了,請原諒我吧。當我做聖器保管人的時候,從一個神父收藏的一本舊小說裡,我知道了他的歷史……唔,畢薩羅是一個像我們一樣的窮人;他坐船渡過大海,帶著十二三個同他一樣善戰的男子漢,走進一塊比天國還要富庶的大地……走進一個王國,在這個國家裡就有許多波多西的礦山;想像一下吧。他們對美洲用弓箭做武器的種族作戰許多次,終於征服了他們,奪來了他們的國王的財寶,發財最少的那一個也是滿屋子金塊一直裝到屋頂,他們沒有一個不是獲得了侯爵,或是將軍,或是高級審判官的地位。跟這些人同樣的還有許多別的人。想像一下吧,胡安先生,如果我們生活在那時候的話……那是多麼容易呵,您和我帶著在這兒聽我說話的幾個勇士,就會幹出那麼多的奇跡,或者會超過那個畢薩羅……」

  田莊裡的人還是不聲不響地聽著這富於幻想的歷史,當土匪講話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興奮地發亮了,一邊點頭同意土匪的想法。

  「我重說一次,我們生得太遲了,胡安先生。所有的大門都向窮人們關上了。我們西班牙人,現在真不知道向哪裡去,或是怎麼辦才好。已經沒有一塊土地留給我們了。世界上值得掠奪的地方,英國人和別的外國人都已經占為己有了。門已經關上了,有膽量的人都被逼在院子裡腐爛,或者因為我們不肯聽天由命,就得聽別人辱駡。我,也許可以在美洲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做到國王的人,現在可是被人當作強盜甚至叫作賊。您呢,您是一個勇士,現在在殺牲畜,接受別人鼓掌,但是我知道,許多人還是把鬥牛士的行業看作是下賤的行業的。」

  堂娜索爾插嘴詢問土匪,他為什麼不去當兵。他可以到遙遠的發生戰爭的國度裡去,到那兒正正當當地發揮他的能力。

  「是的,我原可以這樣做,侯爵小姐。我也常常想到過這件事。當我睡在田莊裡,或是在家裡躲藏幾天的時候,我像一個基督徒似的,在床上睡覺或是像在這兒似的靠著桌於吃熱東西,我渾身感到舒適,但是經過短時間以後我又厭倦了,山裡的生活雖則困苦,還是在吸引我,我似乎又想睡在露天,用布包一塊石頭當作枕頭……是的,我原可以當兵;我會是一個好兵。但是到哪兒去呢?……每一個男子漢帶上幾個夥伴,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這樣的真正的戰爭已經結束了。現在呢,只是一大群同樣穿著、同樣標記的人,像玩偶一樣地活和死。況且,在軍隊裡的情況也和全世界一樣:被剪羊毛的和剪羊毛的。你幹了點兒奇跡,隊長就佔有它當作自己的功勞;或者你像猛獸一樣作戰,而受獎賞的卻是將軍……不;就是當兵吧,我也生得太遲了。」

  小羽毛低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凝神默想自己的不幸,感到現代已經找不到他的去處了。

  突然他拿起馬槍,站起來了。

  「我走了……非常感謝您的客氣,胡安先生。祝您好,侯爵小姐。」

  「但是,您到哪兒去呢?」牛肉汁拉住他說。「坐下來吧,傻瓜。您到無論哪兒去也沒這兒好呀。」

  馬上槍刺手希望土匪能再待一會兒,因為他喜歡跟他像老朋友似的談談,以後在城市裡可以提起這一次非常有趣的聊天。

  「我到這兒已經三個鐘頭了,我應該走了。在棱科拿達似的沒有隱蔽的開闊的平原上,我從來沒有逗留過這麼多時候。也許在這會兒,已經有人去報告消息,說我在這兒了。」

  「您怕保安隊嗎?」牛肉汁問。「他們不會來的,如果來了,我會和您並肩戰鬥。」

  小羽毛做了一個瞧不起的手勢。保安隊!他們也和別人一樣的是人呀:也有幾個是夠勇敢的;但是他們都是幾個兒女的父親,誰都在想辦法不要碰到他,或者,當他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的時候,就故意延遲到達。只有面對面遭遇上了,沒有辦法避免的時候,他們才會對他走來。

  「上個月,我在一個叫做『五煙囪』的田莊裡吃午飯,就像今天在這兒一樣,不過沒有這麼好的夥伴,那時候,我忽然看見六個士兵步行來了。我斷定他們是不知道我在那兒的,他們走來只是為瞭解解口渴。這確實是一個不幸的遭遇;因為當著全體長工的面,他們和我都不能夠掉過尾巴溜走。以後別人談到這件事,愛批評的人會看不起我,說全都是膽怯的傢伙。田莊總管閂起了大門,士兵們開始用馬槍搗門,叫他們打開。我命令他和一個長工分開站在兩扇門後邊。『我一說「開」,你們立刻把門打開。』我跨上了我的馬,一隻手拿著連發手槍。『開!』他們打開了大門,我電一樣沖到外邊。您真想不到我的勇敢的馬跑得多快呵。他們向我射擊兩三發子彈,但是沒有打到我。我在沖出來的時候也向他們射擊,據說,我打中了兩個士兵……說得簡單些吧,為了使他們不容易看准目標,我緊緊貼在馬脖子上飛走了,士兵們為了報仇,把長工們打傷了。因此,最好還是不要提起我來過,胡安先生。因為如果你提起了,戴三角帽的人就來了,詢問囉,解釋囉,會叫你們頭昏顛倒的,仿佛那麼一來,他們就會抓到我似的。』」

  棱科拿達的長工們不聲不響地同意了。這一點他們知道得很清楚。為了避免麻煩,關於這次拜訪必須閉日不談,好像別的田莊裡和牧人小屋裡的人那樣。這一種普遍的沉默是土匪最得力的幫手。何況,所有的農民都讚賞小羽毛。他們懷著純樸的熱忱,把他當作一個復仇的英雄。他們不必怕他作惡。他的威脅是針對著有錢人的。

  「我不怕保安隊。」強盜接著說。「我怕的是窮人們。窮人全是好人,但是窮困是多麼醜惡的東西呵!我知道戴三角帽的是殺不死我的,他們沒有打得中我的子彈。如果有人殺死了我,那一定是一個窮人。我毫不防備地讓他們走近,因為他們是和我同一階級的人,可是有一天他們會利用這一種毫不防備。我有許多敵人:發誓要對我報仇。有時候是些卑劣的傢伙,他們為了得到獎金就賣掉了我,或者是些忘恩負義的傢伙,我命令他們做些事情,他們沒有做好;因為一個人為了要所有的人敬服,必須用點嚴厲手段。如果我們殺死了一個人,他的一家人就會替他報仇。如果一個人是善良的,願意脫下他的褲子,用一把蕁麻和薊草撫弄他一下,他又會一生一世記住這一個玩笑。窮人們,和我同一階級的人,那才是我害怕的人呵。」

  靜默了一瞬間,小羽毛看看劍刺手,補充說:

  「尤其是喜愛搶劫的人,我們的門徒,跟我們競爭的年青人。胡安先生,老實說吧:使您更擔心的是什麼呢,還是雄牛呢,還是被饑餓驅使著,打算超過大師們的那些鬥小雄牛手呢?……在我也是這樣。我的意見是對的:我們兩個是一樣的!每一個村子裡都有勇士,夢想成為我的繼承人,希望有一天會發現我睡在樹蔭底下,他就會從樹背後瞄準我,打碎我的頭顱。殺死小羽毛的人,會得到怎樣的名譽呵!」

  接著,他走進馬房,牛肉汁跟著他,在一刻鐘以後,小羽毛牽著他那匹矯健的馬,冒險事業中不可分離的夥伴,從馬房出來,走進田莊院於。這只瘦骨嶙峋的牲口,在棱科拿達的馬房裡豐盛地吃了不多時以後,似乎高大一點、肥胖一點了。

  小羽毛撫摩著它的兩腰,停下來把蓋在馬鞍前部的羊毛蓋毯整理了一下。這牲口應該心滿意足。它不可能常常受到在胡安·加拉爾陀的田莊裡似的款待。現在它可以毫不疲倦地走了,因為日子是長的。

  「您到哪兒去呢,夥伴?」牛肉汁問。

  「不必問我……走遍世界呀!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怎麼來就怎麼對付。」

  於是,把一隻腳尖踏進生銹的、泥汙的腳樓,他一躍跨上了馬,直挺挺地坐定在馬鞍上。

  加拉爾陀離開了堂娜索爾,她正用神秘不測的眼睛看著土匪的出發準備,激動得閉緊了蒼白失色的嘴唇。

  鬥牛士摸索著短上衣裡邊的口袋,向騎士走去,手裡暗暗捏著幾張折疊著的紙,羞怯地遞給他。

  「這是什麼?」強盜說。「錢嗎?……謝謝,胡安先生。一定有人對您說起過,當我來到一個田莊的時候,必須給我一點什麼;但是,這是就別的人說的,就那些有錢人說的,他們的錢是像薔薇一樣自己會長出來的。您的錢可是拚出性命賺來的。我們是夥伴。您自己藏著吧,胡安先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