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四二


  這一天早晨在書房裡消磨過去,結果只是增加了他的憂慮和煩惱。不知怎的,加拉爾陀想到了那個雄牛的頭,於是在他的職業生活中最不樂意的事件在他的記憶裡活生生地重現了。在自己的書房裡時時看得到這一隻惡毒的牲畜的頭,這是一個勝利者的享樂。在薩拉戈薩的鬥場上,這牲畜叫他淌了多少汗呵!加拉爾陀相信這一條雄牛是跟人一樣聰明的。它一動不動,睜著魔鬼一樣兇惡的眼睛,它等劍刺手一靠近,就一直向人的身子沖過來,不受那紅布的欺騙。好幾把劍還沒有刺到它就被它用頭一頂飛到半空中去了。群眾等得不耐煩了,一邊吹口哨一邊辱駡屠牛手。屠牛手呢,跟著雄牛,從鬥場這一邊一直跟到那一邊,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他站直身子擺好架勢去殺雄牛,那麼死的一定不是雄牛,倒是他自己;這樣一直跟到他滿身大汗,疲乏極了,才利用了一個機會,用卑劣的側刺①殺死了它,遭到群眾的大大侮辱,他們把酒瓶和橘子向他扔過來。這一個記憶使他羞愧得渾身發熱!……加拉爾陀以為這個記憶不幸在這時候重現,正跟碰到獨眼婆和蛇一樣不吉利。

  ①側刺:被認為是暗箭傷人的一種卑劣手段。——英譯本

  「但願您和飼養您的人一起受人詛咒!但願您那一族吃的都是毒草!

  傷疤臉通知他,有幾個朋友在院子裡等他。他們都是熱烈地替他捧場的人,趁舉行鬥牛的日子來訪問他的。劍刺手忘記了所有的擔心,笑眯眯地走出去,高高抬起頭,帶著漂亮的矜持,仿佛在鬥場裡等他的那些雄牛,的確是他私人的仇敵,他但願越早越好,站在它們面前,用他的準確的劍刺把它們刺倒。

  他單獨吃飯,吃得很少,像在鬥牛的日子的習慣一樣,當他起來穿衣服的時候,女人們都走開了。唉,她們是多麼憎恨這些珍藏在布包裡的彩裝,這些用來獲得一家人好衣好食的光輝燦爛的器具呵……

  告別,像每一次告別一樣,是使加拉爾陀心煩意亂的。女人們為了不願意看他出門的故意避開,卡爾曼竭力保持鎮靜,陪著他走到門邊的那一份毅力,小外甥們的驚異和好奇:這一切都鼓舞鬥牛士在面對危險來臨的一瞬間表現出自負和勇敢。

  一別人還以為我是上斷頭臺去的呢!好吧,過一會兒再見吧!你們鎮靜些!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的。」

  他在擁擠在屋子面前的朋友和鄰人中間擠出了一條路,走上馬車,他們是來向胡安先生預祝好運氣來的。

  對於一家人說來,劍刺手在塞維利亞鬥牛的幾個下午,也是特別苦痛的。當他在別的地方鬥牛的時候,她們只得聽天由命地耐心等待黃昏時候的電報。在這裡,危險是近在身邊的,使人心情焦急地等待消息,希望每隔一刻鐘就知道鬥牛的進行情況。

  鞍匠穿戴起發亮的細羊毛絨的上等衣服和白的光滑的皮帽子,活像一位紳士,雖則他因為他那位有名的小舅子對他失禮,竟沒有邀他和鬥牛隊一起坐車子上鬥牛場,正在大大生氣,可是他還是答應給女人們送消息。胡安每刺死一條雄牛,他就立刻差一個擁擠在鬥場四周的孩子,送來了情況報告。

  這次鬥牛是加拉爾陀的極大成功。當他走進鬥場,聽到群眾鼓掌的時候,劍刺手覺得自己更加偉大了。

  他熟悉自己踏在上面的這片土地:這片土地對於他是親切的;他把它當作自己的土地。不同的鬥牛場的沙在他的迷信的心靈裡產生了不同的影響。他記得巴倫西亞和巴塞羅那的大鬥牛場上的灰白的沙,北方鬥牛場上的暗色的沙,大大的馬德裡鬥牛場上的淡紅色的沙。但是塞維利亞的沙是和別處不同的;這是從瓜達爾基維爾河拿來的沙,顏色亮黃,仿佛是磨成粉末的赭石。當一匹馬像一個葡萄酒瓶突然打破似的,傷了肚子,血流在沙上的時候,加拉爾陀就想起了正在鬥牛場屋頂上飄揚的國旗的顏色①。

  ①國旗的顏色:那時西班牙國旗是紅和黃兩種顏色。——世譯本

  鬥牛場的建築風格對於他也有一定的影響,在心慌意亂中常常使他想像起許多奇怪事物。鬥牛場是逐漸逐漸現代化起來的建築物;有的是羅馬式的,有的是摩爾式的,跟新式的教堂一樣浮華,一切都似乎既沒有生命也沒有感情。但是塞維利亞的鬥牛場是不同的,它似乎是一座堆滿了紀念品的天主教堂,幾個世代的人使它有了靈魂,有一座人們還戴白假髮的時代造起來的大門樓,有一片最最驚人的英雄們在那上面走過的黃沙鬥場。在場上玩過的:有複雜繁難的鬥牛動作的光榮的發明人,他們使鬥牛藝術完美起來;有從隆達來的雄偉有力的勝利者,他們又鎮靜又符合規則地鬥牛;有從塞維利亞來的愉快高傲的大師,他們有一套投合群眾心意的玩意和動作……現在,輪到他在這兒了;這一個下午,他將被鼓掌、太陽、喧嘩以及從包廂欄杆上探出來的那些白色的頭披和藍色的胸膛所陶醉,這一切都鼓舞了他,使他感到有力量幹最大膽的舉動。

  加拉爾陀又活躍又大膽地在整個鬥場上奔跑,他熱望壓倒所有的夥伴,獨佔所有的喝彩。他從來沒有這麼幹過。他每做了一個出色的動作,契約經理人就站起身來,對隱蔽在各處看臺上的敵人叫喊:「唔,誰有膽量反對他!……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國家奉了加拉爾陀的命令,用熟練的披風飛舞,把主人要殺的第三條雄牛引到包廂前面,包廂裡坐著許多白頭披、藍衣服的女人。堂娜索爾的兩邊坐著侯爵和他的兩個女兒。

  加拉爾陀一隻手裡拿著劍和紅布,在障牆邊走,群眾的眼光都跟著他。他走到包廂前面,就站住了,並起兩腿,脫下了鬥牛士帽子。他答應將他的雄牛光榮地奉獻給摩拉依瑪侯爵的外甥女兒。很多人惡意地嘲笑著:「呼啦!我們的好漢交上好運啦!」他說完了「光榮的保證」,就半面轉過身子,把帽子扔在背後,等待短槍手用一套熟練的披風的騙術把雄牛引到身邊來。

  劍刺手在很小的一塊地面玩著,不讓牲畜離開這一點,勝利地完成他的任務。他想在堂娜索爾的眼睛底下殺死雄牛;讓她近近地瞧瞧他怎樣跟危險開玩笑。紅布每一次拂過雄牛全身,總引起一陣熱情的喝彩和焦急的叫喊。牛角似乎擦過他的胸膛;他在雄牛幾次攻擊以後居然沒有流血,似乎是不可能的。忽然,他擺好架勢,把劍指向前方,群眾還來不及用叫嚷和勸告表示意見,他就飛快地向牲畜撲去,一連幾秒鐘人和雄牛合成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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