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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太陽落下了,草原失去了引人幻想的光彩;河也暗淡了,堂娜索爾看到她剛才那麼讚賞的草原景色,現在是又陰暗又平凡了。別的騎馬人都走遠了,她把馬兒刺踢了一下,追上了那一群人,對劍刺手一句話也沒說,仿佛不知道他正跟在後邊似的。

  在聖周以前,加拉爾陀一家人都回到塞維利亞來了。劍刺手要在復活節鬥牛。這是他認識堂娜索爾以後,當著她的面第一次殺牛,這使他擔心而且懷疑自己的能力。

  何況,每一次在塞維利亞鬥牛的時候,他總不能不感到心頭不安。他在西班牙別的鬥牛場上不幸失敗,心裡還是平靜的,因為他想到有很多時候不會再到那兒去了;但是在自己城裡呢,他那些最重要的敵手都在這兒呀!

  「我希望您出色地鬥牛,」契約經理人說。「想一想有哪些人在睜著眼睛看您吧。我願意您始終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在光榮的禮拜六①,半夜以後,明天將上場搏鬥的那些牲畜舉行入場,堂娜索爾願意幫助這次調動,當一名女騎士,特別吸引她的,是因為這是在黑暗裡舉行的。雄牛要從塔勃拉達草原引到鬥牛場的院子裡去。

  ①光榮的禮拜六:基督復活節前周的禮拜六,這一天教堂裡舉行宗教儀式的時候歌唱《光榮曲》,所以叫做「光榮的禮拜六」。——英譯本

  加拉爾陀雖則也想去陪伴堂娜索爾,可是他不能去。契約經理人反對這件事,因為鬥牛士明天下午必須精神飽滿,力量充沛。半夜裡,在從草原到鬥牛場去的路上正像市集上一樣熱鬧。鄉村別墅的窗子亮了,一對對影子移過窗前,在按照鋼琴的音樂跳舞。飲食店開著的門把一道道的光投在路上,裡邊可以聽到叫喊聲,六弦琴的叮咚聲,笑聲,喊聲,酒杯或是酒瓶的叮噹聲。很容易猜得到葡萄酒正在那兒大量地傳送。

  早晨一點鐘左右,一個人騎著馬用緩慢的步子走過。他是「預告者」;一個粗魯的牧人,他停止在一家家飲食店和亮著燈光的房屋前面,通知大家,雄牛群在一刻鐘以內就要經過這兒,因此必須熄滅亮光,一切都要保持肅靜。

  這一個憑著國家娛樂名義發出的命令,大家服從得比最有權力的當局的命令還要快,房屋沒有了亮光,房屋的白牆和樹林的大塊陰暗溶成一片了;看不出來的人們隱隱約約地聚集在格子門、柵欄和鐵絲網後邊,沉默著等待那個奇觀。在河邊的散步道上,牧人一邊前進,一邊叫喊著雄牛群就快經過了,接著就有人把公用的煤氣燈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一切都絕對靜默。上邊,在樹林的一團陰暗的上空,星星抖抖顫顫地閃亮著透過濃密的安靜的空氣;下邊,在地上,看得到一簇簇的人影,聽得到抑制著的咕噥聲,仿佛是在黑暗裡嗡嗡的一群群昆蟲。大家急不及待地等待著,一直等到遠方在沉寂中忽然聽得出牲畜群的銅鈴的微聲。「雄牛來了!立刻就要到這裡了。」

  銅鈴的響聲越來越響,終於會震聾耳朵,夾著搖撼大地的雜亂的馬蹄快步聲。帶頭走過幾個騎士,肩上背著長矛,他們在黑暗裡看起來似乎大得多了,盡馬的可能速度奔跑。他們是牧人。然後是一群喜愛用刺杆刺雄牛的人騎馬跑過,其中有一個就是堂娜索爾,由於瘋狂地跑過黑暗感到興奮,在這兒,馬只要失足一步或者騎者跌了下來,就一定會死,粉碎在跟在後邊盲目地奔跑著的野蠻的雄牛的硬蹄下。

  牲畜群的銅鈴狂響著;張大嘴巴躲在黑暗裡的觀眾吞進了大量的塵土,野蠻的牲畜群仿佛晚上出現的、形體不定的怪物似的沖過去了,又沉重又活潑地奔跑著,響著可怕的鼻息聲,大角劃過空氣,由於跟在後邊的步行的年青牧人的叫喊,同時也由於最後邊快跑著的騎士用刺杆在刺,它們感到又是害怕又是激怒。

  又沉重又吵鬧的牲畜群只一瞬間就過去了。沒有什麼可以看的東西了……大家在長久等待以後,看到這閃電一樣的壯觀,都很滿意,大家從隱蔽所裡鑽出來,也有很多熱情的人跟著牲畜群跑,希望看著它們怎樣走進院子。

  到了鬥牛場,帶頭的騎士們讓在一邊,讓雄牛群過去,它們由於本身的衝力和追隨領班牲畜的習慣,走進「袖子管」裡去了;這是一條用柵欄構成的、通到圍場裡去的小巷子。

  喜愛用刺杆刺雄牛的人慶賀雄牛入場情況良好。牲畜群好好地聚在一起,沒有一條雄牛失散或是自由行動,逼得騎馬的或是步行的牧人去對付它。它們是良種的牲畜,侯爵的雄牛飼養場裡最好的一批。明天白天,如果大師們熱愛榮譽,願意勇敢地幹,就會看到又漂亮又使人激動的玩意兒了……騎馬的人和步行的人都懷著這樣的希望走散。一小時以後,鬥牛場附近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鬥牛場沉沒在黑暗裡,勇猛的牲畜安全地在圍場裡躺下去,享受它們一生最後一次睡眠。

  第二天早晨,胡安·加拉爾陀很早京劇起了床。他睡得不好,極度的心煩意亂使他做了許多惡夢。

  他們為什麼要他在塞維利亞鬥牛呢?在別的城市裡,他暫時忘掉了一家人,他像一個未婚男子似的,住在旅館裡完全陌生的房間裡,在那兒,沒有東西使他留戀,使他觸景生情,但是在這兒,在他自己的寢室裡穿著鬥牛服裝,到處都會看到使他記起卡爾曼的東西;離開他自己建築起來的、住著最親愛的人們的屋子,挺身走向危險,這使他慌亂,使他感到像第一次去殺雄牛的時候一樣戰慄。而且,他也怕他同城市的人,他跟他們一起生活,還要一起生活下去,他們的意見在他看來,是比別的西班牙人的意見更加重要的。唉,當傷疤臉替他穿好彩裝,走到寂靜的院子裡去的時候。這是出門的可怕的一瞬間呵!外甥們走到他身邊來看著他,他的燦爛的服裝引起了他們的敬畏,他們讚賞地摸摸他,可是不敢說話;他的有些唇髭的姐姐帶著恐怖的神色吻他,仿佛他是去死似的;媽媽躲在最黑暗的房間裡。不,她不願意看見他;她感到身體不好。卡爾曼膽量比較大一點,臉色死一樣蒼白,咬著激動得微微發白的嘴唇,為了勉強保持鎮靜;忍住眼淚,眼瞼兒神經質地眨個不停,但是等她看到他一走進前廳,她就突然用手帕蒙住眼睛,同時由於硬生生忍住哭泣渾身發抖,她的姑娘和別的女人跑過來扶住她,才使她不至於倒在地上。

  即使是他姐夫常常提起的羅格爾·台·弗羅爾吧,這種情況也足以使他成為一個膽怯的人呀。

  「該死的!……」加拉爾陀說,「如果不是為了叫本城人喜歡,和不讓那些無恥的傢伙說我怕本城的群眾的話,我就是為著全世界全部金子也不會在塞維利亞鬥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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