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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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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丈夫胡安·加拉爾陀先生,一個在市場區人家門口長期擺攤的手段高妙的鞋匠死了的時候,安古司蒂太太哭得很悲傷,悲傷的程度正好適合這種事件,但是同時,在她的靈魂深處,她卻感到了一個人在長途奔波以後,終於放下沉重的包袱得到休息的那一種快慰。

  「親愛的可憐人!讓上帝帶他到天上去吧!多麼善良!……多麼勤勞!」

  在二十年的同居生活裡,他給她的煩惱,並不比區裡旁的女人從她們的丈夫身上受到的更多。他平均每天賺三個比塞塔,他交給安古司蒂太太一個,來維持一家人和家用,還有兩個就留給自己維持生活,和花在「享受」①上。這是合理的,當朋友們客客氣氣邀他喝一杯的時候,當然也應該應酬一下,可是安達盧西亞葡萄酒,雖然是神的飲料,價錢很貴。此外,他也得看看鬥牛;因為一個男子漢,如果既不喝酒,也不上鬥牛場……,那麼他活在世界上幹嗎?……

  ①「享受」:指看鬥牛等。——英譯本

  安古司蒂太太有兩個兒女:恩卡爾娜辛和胡安尼朵,她不得不用盡心思,施展多種多樣的才能來養活一家人。她在區裡最有錢的人家做短工,替鄰居縫衣服,替一個做典當商的朋友補衣服和縫花邊,利用她年青時代學到的技術,替先生們做香煙,在她年青時候,胡安先生,熱情誠懇的未婚夫,總是在香煙廠門口等她。

  她從來不必埋怨她過世的丈夫愛情不忠實或是打了她。每禮拜六,當那鞋匠喝醉了酒,在後半夜,由他的朋友們扶回家來的時候,幸福和溫情就和他一起到來。安古司蒂太太不得不把他推進去,因為否則,他就會硬留在門外,拍著手掌,用含糊不清的聲調,唱起陰鬱的情歌,歌頌他的胖夥伴。最後關上了門,鄰居們便失掉這取樂的源泉了,胡安先生懷著醉意的傷感情調,硬要看一看已經睡熟的兒女,他吻著,用大滴眼淚打濕他們的臉,一邊不停地唱著頌揚安古司蒂太太的情歌。「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呼啦!」一直唱到這善良的女人終於展開眉頭笑了,一邊給他脫掉衣服,送他上床,像對一個生病的孩子似的愛撫著他。

  這是他唯一的罪過。可憐人!……在女人或是賭博方面,完全沒有。雖則他是自私自利的,他自己穿著好衣服,卻讓一家人穿得破破爛爛的,他分配賺來的錢也不公平,可是這一切他都用慷慨的待遇補償了。安古司蒂太太記起那些重要的節日就感到驕傲,那時候,胡安給她披上馬尼拉的綢巾,做新娘時候用的頭披,讓兒女們傍著她走在前面,自己戴上雪白的科爾多瓦氊帽,拿上銀柄的手杖,在公園區散步,仿佛是從蛇街來的一家生意人。碰到廉價鬥牛的日子,他還在他們進鬥牛場之前,在鈴兒咖啡店或是新廣場咖啡店慷慨地請她喝幾杯孟柴尼拉酒。

  這幸福的時期在這可憐的女人的心目中已經只是雖則愉快卻已淡漠的記憶了。

  胡安先生害上了肺結核,一連兩年,妻子不得不看護他,更加辛苦地幹雜活賺錢,來補償以前丈夫給她的那一個比塞塔。終於他只得聽天由命,死在醫院裡了,既不喝孟柴尼拉酒又不看鬥牛的生活原是一錢不值的。他對妻子閃著愛和感謝的最後的眼光,仿佛是用眼睛在叫喊:「全世界最善良的女人呼啦……!」

  雖則安古司蒂太太只剩下一個人了,她的景況卻並不更壞;正好相反,她沒有了這麼個男人,倒覺得負擔輕了些,他在最後兩年裡給她的擔子,比其餘的全家人還重。她,一個有毅力有決心的女人,立刻替兩個兒女選擇了職業。恩卡爾娜辛已經十七歲了,到香煙廠去工作,這是她的母親靠了已經成為監工員的老夥伴們的面子薦進去的。胡安尼朵呢,他的童年時代是在市場區人家門口度過的,他見過父親怎樣工作,依照安古司蒂太太的意思,他將要成為一個鞋匠。

  她不再送他進學校,雖則他還認不得幾個字;他從十二歲起,就到塞維利亞手段最好的一個鞋匠那兒去做學徒。

  這時候,這可憐的女人開始吃苦頭了。「唉!這個頑童!那麼老實的雙親的後代!……」他幾乎天天都沒有到師傅的鋪子裡去,卻和一些野孩子一起走進屠場,他們約定把海格立斯林蔭路的凳子邊作為會合的地點,為了博得收入和屠夫的歡心,他們冒著險對公牛舞披風,常常被公牛撞倒和踢傷。安古司蒂太太縫補了好幾個晚上,才使得這孩子可以正正派派地穿著乾乾淨淨的衣服到作場裡去,卻又看到他站在門邊,穿著撕碎了的褲子,齷齪的短衫,臉上有打傷擦傷的痕跡,一邊不敢進來,一邊又因為肚子餓極沒有膽量走掉。

  除了不老實的公牛在他身上造成的損傷之外,又加上母親的巴掌和掃帚柄的毆打;但是這位居場英雄忍受了一切,只要能夠得到一點可憐的吃食。「打我,但是給我一點吃的。」帶著激烈運動引起的亢進的食欲,他會吞吃硬面包,象鼻蟲蛀爛的扁豆,腐臭的鹹鱈魚和一切敗壞了的食物,這些東西是這個勤儉的女人為了便便宜宜餵養她的一家人,從店裡搜羅來的。

  因為她一整天忙著替人家擦洗地板,她只能在晚上偶然抽點時間管教自己的兒子,到師傅的作場裡去探問這個學徒的進程。她每次從鞋店裡回到家裡的時候,總憤怒得氣也喘不過來,她決意用最嚴厲的懲罰來教訓這個野孩子。

  他到作場去的日子少,不去的日子多。他整個早晨在屠場裡,下午又和別的一群流浪漢一起,在蛇街街口,悄悄地徘徊在那些等待訂約的鬥牛士們的周圍,他們聚集在鈴兒咖啡店,穿著新衣服,戴著嶄新的帽子,可是袋子裡沒有人超過一個比塞塔,但是,每一個人都在誇耀自己想像中的事蹟。

  胡安尼朵老是看著他們,仿佛他們是極了不起的高超的人,羡慕他們的優美的姿態,和他們向女人送媚眼時的毫無忌憚。一想到這些人在家裡都有著錦繡的綢衣服,穿將起來按照音樂的節拍在人群面前走過,他就肅然起敬地渾身打起哆嗦。

  安古司蒂太太的兒子是被他的衣衫破爛的朋友們叫做「小鞋匠」的,他似乎樂意有一個外號,好像差不多所有出現在鬥場上的名人一樣。任何事情總得有個開頭呀。他脖子上圍上一塊從姐姐那兒偷來的紅布,便帽下邊露出用唾沫抹光了的蓋住耳朵的長頭髮。他想把他的工作服改短到齊腰,打上許多褶襇,要求守他父親留下來的、安古司蒂太太改過的那一條舊褲子,這是高褲腰、闊腳管、屁股包得緊緊的褲子,當他的母親不肯依從他的要求的時候,他像遭到橫暴的淩辱似地哭了。

  披風!喔!必須有一件鬥牛披風,省得向那些比他幸運的人去央借好幾分鐘!……在他家裡的一間小房間裡有一條舊的空心墊被套,裡邊的羊毛讓安古司蒂太太需要錢用的時候賣掉了。小鞋匠趁母親在神父家裡做短工不在家的那一天,在那兒度過了整個早晨。他仿佛是一個翻了船逃出來的人,在沒有人跡的荒島上,什麼用具都需要自己想辦法製造似的,快手快腳地用那潮濕的亂成一團的破舊布料剪成了一件鬥牛披風。然後他把一捧從藥鋪裡買來的紅染料,放進罐子裡的滾水裡,再把舊布料放進去。胡安尼朵讚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一件挺鮮豔的大紅的鬥牛披風,一定會在鄉村鬥牛場上叫人眼紅!……剩下的工作就是把它弄燥。他就把它跟鄰婦們的白布一起曬在太陽光下。風飄起了水淋淋的披風,玷污"了近旁的布料。異口同聲的詛咒和恫嚇,成簇的捏緊的拳頭,叫出最可怕的辱駡的嘴,逼得小鞋匠拿回了他那件華麗的披風,滿臉滿手都染上紅色,仿佛他剛才犯了殺人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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