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你去找吧,我找得夠嗆了。我要拋棄一切,離開你們;你們愛怎樣就怎樣過日子吧。」

  母親向窗外瞅了一眼,外面在下雨。又因為費陀特的緣故愁得心焦。

  「老下雨,下個不停!」她牢騷滿腹,「這場瘟雨已經下了好多天啦,還不見烏雲散開。脫了粒的糧食,堆得滿地都是,還沒有揚淨①。要是費陀特不病倒,他早想出辦法了。」

  ①那時既沒有脫粒機,也沒有風車;人們用鐵鍬鏟起穀子,利用風勢楊淨穀粒。——作者

  「有什麼辦法好想!哪能違抗天意!」

  「天意自然不能違抗,可也總得拿出辦法來。流水是穿不過石頭的,穀子眼看快要發黴,到那時候,看你去談天意吧!」

  然而最擔心的是怕人偷竊。在紅果莊勞役制的田莊上已經長期沒聽說過偷竊主人的財物的事了,因為費陀特畢竟管理有方。他待農民並不嚴厲,但他對盜竊活動決不寬貸。他的眼力對這種事特別銳利:他只要到各處走一走,立刻就能看出毛病。在費陀特初任村長的時候,常常可以看見他走著走著,逮住一個偷了一小袋麥穗或者一塊毛皮的娘們兒,將她帶到馬棚去加以懲治。懲一儆百,這樣辦過幾次,最後連嫌疑犯也沒有一個了。難道阿爾希普(他現在臨時代理費陀特的職務)能做到這一點嗎?他是個(上帝饒恕)沒長心眼兒的人,人家就是在他的鼻子底下偷東西,他也看不見。他才不肯動腦筋呢!眼前擺著主人的事,心裡想的卻是:「我家裡該沒出什麼事吧?」哼,砸掉你那個「家」,看你去想它!

  「應當派人到穀棚去,看看那邊的情況怎樣,可我派誰去呢?」母親又開口了。

  「叫阿爾希普去照料一下。」

  「他能照料什麼!」

  「要不,派阿庫麗娜,或者你自己走一趟。」

  「阿庫麗娜份內的事還做不完;我自己走一趟,好是好,可是我這兩條腿又大不如前。再說,難道我是您的女工不成!喝,他倒會支使人:你自己走一趟。我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家的,讓你去背十字架,我走好了!我在貝柯沃造一座莊園,把孩子們帶去,讓你一個人和你那兩個寶貝姐姐住在一起,讓你去欣賞個夠!」

  父親歎息一聲,不再說什麼。這種一見面就吵架的情形,由來已久,簡直記不起始於何時。無論家裡出了什麼不痛快的事,總是怪他!「全是你!全是你!」——老是這麼說。有時還說:「糟老頭子,你還不快升天呀!」有時候為了回敬這些指責,父親也會大發雷霆,臭駡一通,以致弄得疲憊不堪。他愈來愈老邁,而與高齡俱來的自然是日益顯得衰弱。不僅是衰弱(這還過得去!),而且還意識到自己全然成了廢物。他自己似乎也明白,對他的責難,完全是他罪該應得的,只不過責難的方式未免過於令人難堪罷了。的確,在家裡他不但是個多餘的人,還是一塊絆腳石。無論他怎樣降低自己的要求,無論他怎樣回避同活人見面,他畢竟還有一口熱氣,僅此一點就使人想起還要人去服侍他……

  看來,他甚至比母親更喜歡費陀特。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個老僕人在暗中默默地保護著他。在費陀特管理勞役制莊地的時候,很少引起吵鬧和叫駡。母親很少呵斥父親:「全是你!全是你!」很少暗示他:他早該騰出位置來了,因為他只是在無恥地虛度光陰,加重土地的負擔,而周圍的人全在辛辛苦苦地工作。可是現在,費陀特也快死了,老頭子們全死了,全死了!只有他這個紅果莊的老莊主一人還在焦急地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母親竭力要忘卻她所遭到的不幸,哪怕是忘掉一個短時期也好。

  她注意地聽取著阿爾希普的晚間報告,竭力把他帶到符合她的經營觀點的境界裡去。但是阿爾希普還不習慣,在太太面前總是畏畏縮縮。不幸的是,母親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力量。她始而默默地聽取報告,繼而訓誡,終於由訓誡轉入呵斥。阿爾希普被罵得張口結舌,不僅僅畏縮,而且渾身發抖了。這樣一來,問題沒有解決,新材長聽天由命地走了。

  「一竅不通!」母親對阿庫麗娜發牢騷說。

  「太太,您罵他罵得太困了。」

  「為什麼人家費陀特一說就明自?」

  「所以叫費陀特嘛。您家的底細,人家費陀特摸得比您還清楚,可是這一個還是生手。您跟費陀特談話的時候,恐怕是輕言細語的吧。」

  母親開始回憶。的確,她從來沒有對費陀特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從來沒有罵過他一聲。他們總是一拍即合。誰知道呢,也許阿爾希普也能成為一個能幹人,如果對他和氣一些的話?母親考慮著這個問題,囑咐自己,明天無論如何要克制自己。但是第二天阿爾希普一來,頭天晚上的決心立刻忘了個精光。他象昨天一樣畏縮而笨拙,母親也象昨天一樣,除了無補於事的叫駡,找不出半句有用的話來教訓他。

  母親老想著這件心事,把工作全耽擱了。她拿起帳簿來看——一點也看不明白;她想給某個總管下一道命令——老理不出一個頭緒。她走進女僕室——淨挑奴婢們的錯兒;她不再吩咐廚子做這做那——高興給我們吃什麼就吃什麼吧!她連錢也數不清楚了——不知是分文不短,還是被人偷走了一些。她仿佛覺得到處都有弊病、破壞、損失……。不用說,所有這些破壞和損失,不過是她腦子裡的幻覺,因為由費陀特建立的制度大家還記在心裡,事情暫時還是照老樣兒進行。但是想像力既經喚醒,她便沒法平息它。

  「倒不如早點……死了乾淨!」她腦子裡常常掠過這個想法。

  她做夢也淨夢見怪事。一忽兒夢見費陀特已經亡故,一忽兒又夢見仿佛是他走進女僕室,說:「您瞧,太太,我這不是已經起床啦!」

  「要真是這樣……」她在蒙俄中幻想著,焦急地等待著早晨的來臨,那時,丫環醫生該從伊茲馬爾科沃回來向她報告病人的情況了。

  「怎麼樣?」她沖著丫環奔去。

  「還是老樣子。看來拖不久了。」

  母親心慌意亂地回到自己房裡,呆呆地望著窗外。道路上一片難以通行的泥濘,積水淹沒了院子裡的草地,秋雨淋瀝,下個不停。她氣虎虎地抓起叫人鈴,搖了幾搖。

  「叫阿爾希普!」

  阿爾希普走進來,因為預感到太太會生氣,早已哆嗦起來。

  「今天沒揚場嗎?」

  「這種天氣哪能揚場!」

  「滾……沒長心眼兒的東西!」

  阿爾希普走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為了自己的私事回來了。

  「太太,您還是別叫我當村長吧!」他說,儘量把語氣放得強硬一些。

  「這倒是新聞!棍子拿上手還沒幾天,居然說起這種話來!該放誰走,我自己心裡有數。別的我一概不管!哪怕是用手掌捧著吹,你們也得把糧食揚淨!」

  阿爾希普哭喪著臉走出去;母親又搖了幾下叫人鈴。

  「快去告訴神甫,叫他明早天一亮做一場祈禱天晴的彌撒,順便給費陀特做個禱告。叫那個沒長心眼兒的阿爾希普明天把勞役農民統統趕到教堂去。」

  可是祈禱也沒能使病人霍然而愈。費陀特顯然一天天接近著不可避免的結局,而雨仍舊瓢潑似地下個不停。母親親自來到谷棚,看見大堆大堆已經脫粒、還役揚淨的糧食,直氣得捶胸頓足。

  「好人們,你們怎麼老是只顧脫粒!」她對正在脫粒的農奴們吆喝了一聲,馬上又轉向阿爾希普,疾言厲色地命令道:「下雨的時候,應當放莊稼漢回家幹自己的活兒去。別慣壞了他們。天一晴,馬上把他們統統趕回來替我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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