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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冬日的黃昏,天空映著夕陽餘暉,雖無刺骨寒風,卻冷冽透心。財前獨自走在寥無人影的路上,前日判決的憤怒與屈辱,再度深深刺痛他的心。醫生的醫療行為與病患的死亡之間,只要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以往的醫療官司都不追究法律責任。但是,這次竟然打破慣例,認定病患雖然難逃一死,但是由於醫生玩忽職守,造成病患被迫提前離開人世,更認為國立大學教授必須接受更嚴格的法律責任追究。財前仍舊無法口服心服。雖然已經完成上訴至最高法院的程序,但是,加諸身上的敗訴屈辱,他始終難以釋懷。平常在校內或家中,他盡力表現得平靜祥和,但是夜深人靜獨自醒來。或一人行走時,他只想放聲吶喊,發洩這股怨懟情緒。而且,昨天的透視結果發現胃潰瘍,必須進行手術切除。想到這兒,原本充滿幸福與光榮的人生,突然降臨了嚴酷與不祥的命運考驗,他頓時覺得十分不安。再加上前日在法院暈倒,意識恢復時聽到裡見說「財前君一定得拍攝胃部X光片」——他的言猶在耳,更讓財前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蒙上一層陰影。

  雖然經過透視或X光拍攝診斷為胃潰瘍,但是再經胃鏡或細胞診檢查,還是有可能發現是胃癌,想到這兒,財前更是七上八下的。今天一整天,他腦中都盤旋著這樣的想法,因此才決定請裡見給自己進行胃鏡與細胞診檢查。金澤學會中,裡見強調胃鏡、細胞診、活體切片檢查等綜合診斷的重要性。財前想到,當時自己堅持只要提高拍攝X光片的技術,或是加強判讀能力,根本不需要創新檢查方式,這讓他不禁又猶豫了。而且,堂堂浪速大學的教授,不在自己校內附屬醫院照胃鏡或進行細胞診,竟然來到近畿癌症中心,財前實在無法從大門口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大方地表示自己要進行胃鏡檢查。他反復猶疑良久,才終於決定不吃午餐,等到暮色低垂時造訪近畿癌症中心。

  可是,距離近畿癌症中心愈來愈近,他的腳步卻愈來愈沉重。官司的第一審、第二審時,裡見就一直協助病患一方,指使醫學門外漢關口律師邀請各領域的頂尖專家出庭當鑒定人,這些都是導致前天敗訴的主因。想到這兒,他心中湧現一股對裡見難以諒解的憎恨,打算折返。但是,他又害怕自己並非是罹患胃潰瘍,而是胃癌,於是再度向前邁出步伐。他一定要在最高法院中贏得最後勝利,洗刷屈辱,登上醫界的最高峰,絕對不能在這種時候被癌症擊倒!抵達近畿癌症中心時,已經過了傍晚六時,走廊上稀稀落落的沒什麼人。財前知道裡見絕對不會在六、七點就下班回家。近畿癌症中心舉行開幕典禮時,財前曾經來過這兒。後來,他又前後來了兩次,因此大概瞭解院內各科系分佈情況。財前前往裡見所屬的第一診斷部研究室走去。敲了敲門,從門縫中瞧見並無他人,只有裡見一人正在觀察著顯微鏡。

  財前放下心了:「裡見。」他出聲打招呼。

  裡見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還好吧?」

  那天,法庭宣判後,當裡見奔向貧血暈倒的財前身旁時,發現他正憤恨地注視著自己。因此,財前當下的來訪讓他頗感意外。

  「我想請你幫我照胃鏡。」財前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在校內應該已經照過胃部X光了吧。」裡見彷佛視診般地注視著財前。

  「金井副教授幫我進行透視,判斷是胃體到胃角的潰瘍,建議手術切除。但是,為了預防萬一,我想請你幫我照胃鏡。很抱歉這麼晚才來打擾你,因為我不想引人注目,希望你能瞭解。」

  財前的來訪方式讓裡見覺得有點不妥,不過他還是表示:「那咱們去樓下的內視鏡室吧。現在所有的人應該都下班了,沒有任何人。」

  裡見領著財前來到樓下的診察室。他吩咐財前脫去上衣,躺在診療床上,然後進行咽喉部的局部麻醉。

  財前自動地向左側躺,然後,非常專心地看向裡見的手邊,他正在檢查光纖攝影機。

  檢查完畢後,裡見輕輕抬起財前下巴,在口腔中慢慢插入十二毫米口徑的攝影管。一般病患照胃鏡時,胃鏡通常會卡在食道入口處,不易吞下,但是財前卻一舉大力咽下。當攝影機前端抵達賁門時,裡見點亮前端的燈,開始謹慎觀察胃內,在從胃體伸進胃角時,裡見不禁愕然。正常的胃角是紅潤且柔軟的黏膜,但是財前的胃角已經呈現暗褐色,一個清楚可見的腫瘤彷佛火山噴口般呈現出中央凹陷的形狀,周圍似乎曾經出血,附著凝固的血液。看來,腫瘤惡化得十分嚴重了。裡見不自覺地設法掩飾驚慌的神色,然後按下拍攝鈕。接著,他又進行了其他部位的觀察之後,才慢慢地拔出胃鏡。

  「裡見,狀況如何?」財前抬起上半身,等著裡見回答。

  裡見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看起來是胃角的潰瘍,潰瘍狀況頗為嚴重,最好立刻住院,進行手術切除。」

  裡見平和的聲調反而招致財前的不安:「裡見,再麻煩你幫我進行細胞診。」

  裡見一時答不上話來。現在進行細胞診的話,看到染色取出的細胞,財前會立刻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實。

  「沒這個必要。剛才透過胃鏡觀察,清楚判斷是潰瘍,拍攝完成的彩色照片,明天沖洗出來後再寄給你。」

  聽到裡見的回答,財前更加起疑:「可是,幫我做個細胞診,獲得更進一步的確認,我也比較放心。」

  「沒有這個必要,我不做沒必要的診察。」

  面對裡見的拒絕,財前頗有微詞:「你的說法真是令人不解。診療佐佐木庸平的時候,你不斷要求我要檢查再檢查,你在法庭上也作證說什麼斷層攝影、病理檢驗的。對於病患診療一向慎重的你,為什麼拒絕幫我做細胞診檢查呢?」他追問著。

  裡見一時辭窮,答不上話來:「我再說一遍為何不進行細胞診的理由。那就是,你的病肯定是潰瘍。潰瘍部分有嚴重的出血,如果現在進行細胞診,會導致更大量的出血。我的建議就是,請早日進行手術。」

  他說得斬釘截鐵。懷疑自己可能罹患癌症的財前,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如此。你說得這麼肯定,我就放心了。並非我不相信我們研究室的副教授,而是最近老覺得自己有些胃癌的症狀,不免疑神疑鬼的。」

  財前首次在裡見面前像個無助的病患似的吐露心聲,他放心地穿上衣服:「我會遵照你的建議,明天立刻住院,早點切除潰瘍。」

  「很好。應該是請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執刀吧?」

  「不。我不想請他執刀。我不僅無法相信他的執刀技術,再加上近來教授選舉、學術會議選舉的事,與他之間有些疙瘩。」他立刻堅決否定。

  「那麼,請東教授執刀吧。」

  「可是,他已經從本校附屬醫院退休,現在是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除非不得已,否則不會請校外的醫師執刀……何況,我與東教授之間和今津教授一樣,不,甚至有更多過節,他應該不會答應吧。」

  「可是,除了東教授之外,沒有你可信賴的人了。既然如此,還是拜託東教授吧。」

  財前噤口不語。他雖然嘴上逞強,但心裡也認為請東教授執刀是最理想的。

  裡見瞭解財前的心情:「如果你不方便出面,就由我來拜託東教授吧。」

  「嗯,麻煩你了。」財前點頭表示感謝。然後,彷佛十分忌憚被人撞見一般,行色匆匆地快步穿過走廊,離開醫院。

  裡見目送著財前,腦海裡放電影般想著,儘管財前有許多人性上的缺點,卻是一位擁有優秀技能的癌症專科醫生。諷刺的是,他竟錯失早期發現癌症的時機。想著想著,他不禁悲憤滿懷,為什麼財前沒能早期檢查,早期發現並治療?裡見突然有股衝動,想追上財前捶打他厚實的胸膛,好好地盤問他。

  夜色已深,裡見來到東教授的宅邸。由於他並未事先以電話通知,所以,他先向東教授表明冒昧來訪的歉意之後,在東面前坐下。

  「你來找我,應該是為了財前吧。」東先開口問道。

  裡見抬起頭來,一臉詫異。

  「不瞞你說,浪速大學的今津教授與金井君,已經前來拜託我為財前君執刀。剛才,鵜飼醫學部長也來電懇求。」

  「所以您已經答應了。」裡見松了一口氣。

  「不,我的回答是尚需考慮。」東的語氣十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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