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二三二


  「但是,就算我們堅持早已發現了……就像上次鑒定人訊問的時候,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說的,既然發現了,應該做斷層攝影來確認的。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主任也說,應當進行病灶整體的病理檢查。可是,我們完全沒有做這些事。我想,第一審的證詞已經行不通了……」柳原推了推髒汙的鏡框說道。

  「你聽好,你是我方的證人,怎麼老是聽從對方鑒定人的意見,自己嚇自己呢?你應該回想一下我們的鑒定人——奈良大學竹谷教授的鑒定意見啊。他強調,我們不可能靠那麼小的陰影,就能判斷出癌細胞的轉移,即使因為懷疑轉移灶存在而進行斷層攝影,也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結果。這表示,不論有沒有做斷層攝影,結果都是一樣的。他還說過,如果佐佐木庸平那麼小的陰影都會被認定為檢查不足,還必須負起醫療責任,這麼一來,今後我們就必須懷疑每一位病患都有轉移的可能,每一個器官都得檢查,那麼所有大學醫院的醫療機構將會因此停擺,陷入癱瘓狀態。只要想一想竹谷教授的話,你的證詞就可以說得更理直氣壯了。」

  「可是……」柳原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其實剛才,裡見醫生突然到我家來……」

  「什麼?裡見到你家?你不是在第一審後就搬家了嗎?」

  「是的。不過很久以前,大概是證人調查開始之前吧,關口律師不知道從哪兒查到我家,到公寓來找過我,我想裡見醫師大概是向關口律師打聽出的吧。」

  「關口律師找過你?你根本沒跟我報告過啊!為什麼要瞞到現在?」

  「我沒有要隱瞞啊……當時我也立刻請他回去了。」

  「事實上,因為我害怕和他見面,所以儘管他不斷敲門,叫了我好幾次,我都沒回應,假裝不在家。我並沒有見到他。」

  「那就好。裡見那傢伙竟敢讓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來當原告的鑒定人,你根本不需要理這種人。既然他對我下了戰帖,今後不論在法庭上,或是在其他方面,我都和他勢不兩立,你也不必為了一個裡見而膽顫心驚的。何況,這件官司不像『香港腳』或是輸錯血這類的輕度醫療糾紛,這可是癌症啊。到現在都還沒有人能解開癌細胞的真相,賁門癌的鑒別就已經夠難了,現在還得追究是否在手術前就發現肺部的遠隔轉移,法院怎麼可能追究這麼高難度的醫療問題呢?所以你就照我的話,乖乖說出證詞就行了。懂嗎?」

  柳原低著頭,僵住了身子。

  「如果你做出對我不利的證詞,那也會對你自己不利。也就是說,你將沒有辦法取得學位,也會失去將來的地位,懂嗎?」

  財前壓低了聲音恐嚇著柳原。柳原想起傍晚裡見離開公寓時那嚴肅的背影,而此刻在他眼前的是醉醺醺的財前,正在逼迫他作偽證。他比較著這兩個人,黯淡的情緒籠罩了內心,然而此刻他也只能默默地低頭答應了。

  鴉雀無聲的法庭內,柳原證人和裡見證人入庭,兩人宣讀完誓言之後,審判長莊重地開口:「現在你們要以證人的身份接受訊問,必須依照剛才的宣誓陳述事實。如果證詞與事實不符,將以偽證罪接受起訴,你們要有這個心理準備。那麼,先由裡見證人進行訊答。柳原證人,請到走廊等候。」

  柳原立即離開法庭,關口面對著證人席上的裡見開始進行訊問。

  「您第一次為佐佐木庸平先生初診是在什麼時候?」

  「昭和三十九年四月十三日。」

  「當時裡見證人您是第一內科的副教授,對吧?您是什麼時候辭去浪速大學的職務的?」

  「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提出辭呈,於來年六月正式生效。」

  「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不就是第一審判決宣告的那一天嗎?你的離職和這樁官司有什麼關係嗎?」

  鵜飼教授帶領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坐在旁聽席上,關口說著刻意瞄了鵜飼一眼。

  「這不應該在法庭上討論,我希望回避這個問題。」裡見靜靜地回答。

  「好的。我換一個問題。當初佐佐木庸平來初診時只有胃炎的症狀,你卻替他做了血液、胃液、X光、胃鏡等所有的內科檢查,最後加深了癌症的懷疑,才轉診給財前教授。財前教授做了什麼樣的診斷呢?」

  「一開始他也說只是一般的胃炎,不過我請他做X光透視後,才發現是賁門癌。」

  關口加強語氣問道:「您記得當時財前教授的語氣或是態度嗎?」

  「我記得。我向他詢問診斷結果,他一見到我就說:『這是拇指大小的賁門癌,是第一次發現這麼小的早期賁門癌!』他的態度就和其他醫生發現首例病例時一樣,相當興奮。當然,我也相當佩服財前教授的X光片解讀功力,他只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這麼小的賁門癌。」

  「當時,財前教授還說過什麼話?」

  「我想想看。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他說,要解讀賁門癌這種微妙的病變已經不是科學,而是一種藝術。」

  「這麼說來,財前教授不只是興奮,而且因為僅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最小的賁門癌,並深深陶醉其中。我們是不是可以推測,財前教授當時的陶醉一直延續到後來,從而導致嚴重誤導了往後的診斷。就一個醫生的心理而言,這是不是常有的現象呢?」關口想揪出財前誤診的根本性原因。

  「這是有可能的。為了提醒醫生注意這一點,我們不論何時何地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醫生做好檢查。」

  「瞭解。所以我們才會請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鑒定,這也就是第一個癥結點——手術前是否曾進行檢查。您在第一審說過,曾兩次建議財前教授做斷層攝影,但財前教授徹底否定了轉移灶的可能性,不願意接受您的建議。您到現在還是維持同樣的證詞嗎?」關口回顧了第一審的開庭記錄。

  「是的,我不改我的證詞。」

  「那麼,當時柳原醫生是不是也曾懷疑肺部轉移?」

  「是的。柳原醫生告訴過我,他在教授總會診時曾建議做斷層攝影,但遭到駁斥,我想當時他不認為那只是單純的結核病灶。」

  「接下來有關手術後的檢查不周問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檢查科主任指出,切除後的胃部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檢查工作。您是否知道,就切除後的胃部標本做了什麼樣的檢查?結果如何?」

  「當時柳原醫生曾告訴過我。」

  「您是在什麼時候聽到這個內容的?」

  「手術後的第九天,剛好就在財前醫生前往德國的當天早上。」

  「您是在哪裡聽說的?」

  「我剛好在中央檢查室碰到柳原醫生,於是我問他,佐佐木先生的胃部病理檢查報告是不是出來了?他說,早就做完了,組織診斷的結果也表示那只是局限在黏膜內的早期癌。我再更進一步詢問,到底做了什麼樣的檢查?他竟然說,只做了一片代表性切片的檢查。我非常驚訝,於是建議他,既然手術前沒有做斷層攝影,現在更應該詳細檢查整體病灶才對。柳原醫生說,那個胃以後要作為財前教授的研究與臨床課的教材標本,因此教授命令要浸在福爾馬林裡,好好保管,未經教授同意,不准擅自使用。」

  關口聽到這裡,掩不住憤怒的情緒:「這個胃標本裡包含著攸關病患性命的線索,怎麼可以為了自己的研究而占為己有呢?太藐視人命了!」

  「審判長,該發言嚴重譭謗被告,我方要求收回!」河野和國平異口同聲地表示抗議,審判長接受了他們的要求。

  「我換個問題。手術後一個星期,病患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我想請問當時醫生是否進行過妥善的處理?當時裡見證人您要求財前被上訴人拍攝胸部X光,這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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