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二二九


  「怎麼可能!想盡一切辦法,一定得要回來!」

  「這個……瞭解。總之,我會儘快查明他們為什麼要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標本,到底是由誰負責鑒定,等一切查個水落石出再說。請給我一些時間。」

  國平倉皇掛斷電話。財前一放下話筒便仰倒在主管椅上,臨床課堂上的疲憊頓時襲來,眼底有一股灼熱的刺痛。財前替自己量了脈搏和血壓,並無異常,但還是希望儘早回家休息,卻又無法在國平回復之前返家。他心浮氣躁地躺到貴妃椅上。

  這時電話響了。

  「國平,怎麼樣?」財前迫不及待地問著對方。

  「國平?不是啦,是我,岩田重吉啦。不說廢話了。關於逼迫重藤教授棄選那件事,經過我和鍋島兄多方交涉之後,終於說服地區醫師公會,也勉強取得了醫療機關設置審議會的許可。今晚總算安排近畿醫大的岡野理事長一起進行最後談判。所以,今晚非要你參加不可。」

  「不過,官司那邊發生了重大變故……」財前說明了剛才的扣押事件。

  「沒關係。那今晚就由我和鍋島,以及輔選參謀葉山教授出席好了,你就負責擺平官司相關事宜吧。」岩田說完,立刻掛斷電話。

  財前精疲力竭,腦海中突然浮現裡見說過的話,要不要考慮放棄學術會議選舉?現在還來得及啊……但是一切都太遲了,事到如今,只能借助岩田他們的力量贏得選舉,帶著學術會議會員的頭銜,挑戰下一次的開庭了。電話聲再度響起,這次是國平打來的。

  「關於扣押證物的事,我已經查清楚了。原告打算鑒定胃切除部位的病理檢查是否充足,而鑒定人並非國立大學的教授,而是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都留利夫。法院為了保存證物,扣押了胃部標本,因此我們無法要回,但還是得想辦法讓財前教授您參與鑒定。所以等你那邊工作一結束,我們立刻開會討論對策。」

  鑒定人是否為國立大學教授並不是重點,對財前而言,可怕的是,裡見任職的近畿癌症中心竟然派出病理檢查科主任擔任這次的鑒定人。

  民事第三十四號法庭內,籠罩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標本曾經保管于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在上訴人的申請下,法院突然發出扣押命令,由近畿癌症中心病理科主任重新進行病理檢查。此事在醫界引起相當大的反響,因此此次開庭,有多位知名學者前來旁聽,鵜飼醫學部長亦首次于上訴審中露面。

  旁聽席上,大家交頭接耳。

  「法院真是詭異。怎麼可以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仗著證據保全的名目扣押標本瓶呢?又不是刑事案件,簡直是侵犯大學的尊嚴啊,豈有此理!」

  「而且被上訴人一方申請讓財前教授參與病理檢查,結果竟遭駁回呢,這樣鑒定怎麼可能公平?」

  大家紛紛批評著法院的不公,有一些醫生甚至朝著裡見以及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團隊露出鄙視的眼神。其中惟有大河內教授不顧周遭的喧嘩,保持超然的態度,白髮瘦削的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旁聽席前排。他曾在第一審、第二審中擔任原告的鑒定人,鑒定佐佐木庸平的解剖報告。

  「起立!」

  法警要求起立之後,三位法官入庭就坐,接著宣示開庭。

  上訴人律師關口壓抑著興奮的情緒,起身發言。

  「審判長,本上訴人律師針對手術前胸部檢查的爭議點,思考若醫生在手術前發現轉移灶,手術後應該進行什麼樣的檢查?在這一個論點上,如果院方能夠基於病理組織學,針對切除胃部進行詳細的檢查,便可證明手術前的胸部陰影可能是癌細胞的轉移灶。然而財前被告卻疏于檢查,因此手術後也未能發現癌症已經轉移至肺部,最後更導致嚴重的誤診,本人願在此證明被上訴人的疏失。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雖然由被上訴人一方進行過病理檢查,但我方對於該檢查方法與結果存疑,因此我方也請鑒定人重新進行檢查。此次檢查結果與被上訴人所得的結果相比出現極為重大的出入。因此本人在此申請訊問此次的鑒定人,都留利夫博士。」

  關口發表上訴人的主張,並申請訊問都留病理科主任,被上訴人律師河野和國平神情凝重、一臉不悅,但上訴人已經事先提出申請,因此法官立即准許訊問。

  都留進入庭內,站上證人席。法警將放有標本瓶與組織標本、顯微鏡的推車推到證人台旁。

  「本人發誓,秉持良心進行科學鑒定,不隱瞞任何事實或添加不實,將真實陳述鑒定所見。」

  都留結束宣誓後,在擔保書上簽名蓋章。這時被上訴人席上的財前,怒目注視著佐佐木庸平的標本瓶;另一方面,將共販所的生意交給長子,趕來出庭的佐佐木良江坐在上訴人席上,盯著標本瓶,想著自己丈夫的胃,最後竟然變成這樣一塊肉片。

  「我方請都留鑒定人進行的鑒定事項有兩點:一、針對疑似有轉移灶的胃部切片,進行病理組織學檢查時,需要哪些檢查事項?二、佐佐木庸平的賁門癌是否確實是早期癌症?首先就針對第一個鑒定事項,請都留博士發表意見,胃部切片為什麼需要進行病理檢查?」

  「今天正好身在法庭,我就以法庭當作比喻。臨床醫生時常將病理檢查說成是法官或最高法院。因為遺體需要經由病理解剖,才得以追究正確無誤的死因,或是通過徹底的病理檢查,才得以獲得正確無誤的診斷。事實上,以癌症為例,嚴格來說,需要通過病理組織學的檢查,確定真正的病變之後,才能算是最終的診斷。也就是說,即使是經驗豐富的臨床名醫,以肉眼診斷仍難免有若干誤診。因此,手術後進行病理組織學檢查,有時候才發現原來不是癌症,而是良性腫瘤;反之也可能是進行癌,這都不是罕見的例子,只表示手術前的診斷是有限的。本近畿癌症中心也有資料左證,一百例以肉眼診斷為早期癌的病例中,有五例是良性潰瘍,三例是胃炎,十八例是進行癌。將良性疾病誤診為癌症也就罷了,但如果把進行癌誤診為早期癌,將是攸關病患性命的重大問題,因此不論是大學醫院或是一般診所都需要進行手術後的病理檢查,這是醫療的基本原則。」

  都留發表著自己的看法,黝黑的臉龐顯得格外嚴肅。

  「所以說,病理檢查的結果,將可能左右手術後的治療方法,是嗎?」

  關口說著,以餘光看了一下財前,財前有別於以往,在被上訴人席上攤開記事本,詳細記錄著都留的每一句話。

  「沒錯,即使在手術前診斷為早期癌,表明不會有轉移的危險,但如果病理組織學的檢查推斷可能已經轉移至肺部或肝臟,就必須立即以抗癌劑治療,如果切除片內仍有癌細胞殘留,就得再度進行手術。因此切除胃片的病理檢查,是手術後的重要診斷依據。」

  「如果在手術前已經判定癌症有可能轉移,或是判定沒有轉移可能,這兩者的病理檢查內容是否有所差異?」

  「本近畿癌症中心,不論是早期癌或是進行癌,都會將標本的病變部分以三毫米大小做連續切片,再進行綿密的檢查。我們認為這樣才不會導致手術後誤判,是最理想的檢查方法。但這通常耗時一周或是更久的時間,需要相當的勞力和時間。實際上,在兩年前,有一些大學醫院也只是剖開病變中央部分,僅製作一片代表性切片。此次浪速大學在進行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理檢查時,也只做一片中央部位的代表性切片。如果懷疑癌症有可能轉移到胸部,就應當針對病變部分製作三至五毫米的連續切片,進行徹底檢查。但在本案當中,竟然僅製作一片代表性切片,一位癌症專家的檢查過程如此草率,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都留和國立大學教授財前是同輩,因此他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財前。

  「關於這一點的檢查結果又是如何呢?」

  關口觸及問題核心,旁聽席上大家屏息以待,不論裡見、近畿癌症中心的同事或是大河內教授,都全神貫注地傾聽著。

  「以肉眼觀察胃部,就如同財前教授的診斷所見,這是所謂火山口形狀的病型,尺寸非常小,乍看之下讓人誤以為是早期癌。但是這一型癌細胞容易在早期侵入血管內,過去已經有人從生物學的角度明確指出,這也是惡性極強的癌症之一。我本身也接觸過這一類癌症,當時誤以為是早期癌,但在手術後立即轉移至肝臟。這次我把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標本製作成三毫米間隔的連續切片,放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結果發現,病變中央部位的癌細胞確實僅止於黏膜內,但周圍的一部分卻穿破黏膜到達漿膜下,可以推斷是擴散相當急速的癌症,這個癌細胞的性質屬￿未分化型,是惡性相當強的癌細胞。更重要的發現是,癌細胞已經侵入血管內,也就是說已經出現血管侵襲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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