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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平時儀容整齊的國平,終究掩不住多日來的疲態。然而他對下一次開庭的鑒定人報告充滿信心。目前的爭論點在於胸部檢查是否有疏失,而在這項爭議點的證人訊問上,被上訴人處於劣勢,但他決心要扳回劣勢。

  「是嗎?但是龜山君子的證詞說,我並未發現癌細胞的轉移,還揭發我方贈送放有五萬元的禮盒給她,試圖阻止她出庭。就算竹谷醫學部長提出有利於我方的鑒定報告,恐怕也無法挽回劣勢吧?」財前毫不掩飾不滿的情緒。

  「您說得沒錯,沒能成功賄賂龜山君子,導致我方失利,昨晚我已經深表歉意,也無意再作辯解。不過,關於現金收受一事,當初考慮周詳,為了以防萬一,並未留下任何物證,而且也妥善封住了三光機械廠長的嘴,今後就算龜山,不,就算塚口夫婦再有任何說辭,對方也無法追究這一筆錢了。」國平回答,無邊眼鏡閃著光芒。

  「拜訪竹谷醫學部長之前,很冒昧再確認一件事。」國平似乎難以啟齒,「第一次見面時,曾經問過您,您在手術前是否已經發現癌細胞的轉移?當然,上個月有金井副教授,昨天有佃講師出庭作證,表示您確實發現癌細胞轉移。不過發現也有程度之差,身為律師,必須厘清確實程度。否則,可能又會冒出意想不到的反證。因此,我想向您問個清楚。」

  財前明白國平的用意,他今天刻意避開河野與岳父又一,想要當面問出實情。

  事實上,財前的確未在手術前發現癌細胞已從賁門部轉移到肺部。頓時,整個房間裡充塞著凝重的氣氛。

  財前目光嚴厲地瞪著國平:「關於這一點,我的答案始終如一。你竟然一再質疑,真是令我遺憾哪。你還真有空,一再重複同樣的問題,對我疑神疑鬼。真希望你別再讓我看到什麼『當庭證人』了。我可是從沒聽說過『當庭證人』這個名詞呢。」他不滿國平將律師的過錯轉化為自己本身的問題,出言反駁。

  「我該到大學去了。請你拜訪竹谷醫學部長,並審慎研擬鑒定內容與法律解釋。」財前的話中有話,明白表示——付了這麼多錢,是要你這位律師做些該做的事。

  財前與國平一同搭上車,從鳳川家中出發前往大阪。一路上,財前不願與國平交談。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中,國平處理的醫療糾紛官司最多,也最有經驗,因此開庭之後,河野律師被冷落一旁,大小事都交給了國平。財前認為自己過於大意,愈想愈憤慨。當初只一心算計著醫療問題,卻沒想到半途殺出程咬金,出現「當庭證人」,而之所以沒料到上訴人會使出這招殺手鐧,都是因為老練的河野律師接下另一樁貪污案,無心關照這件訴訟……財前想到這一點,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燃起。國平在車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國平在大阪車站下了車,財前沒有露出半點笑容,只道聲再會,就即刻驅車前往大學。早上他已通知大學,因為感冒,今天可能會晚點上班。不過,時間已近午後一點,未免有些太遲。

  財前急忙趕時間,車子抵達正門門口時,眼前的情景令他不禁愣住了:大門前,護士與家屬、員工簇擁著安田太一,安田的身旁停放著一輛乳白色轎車,今天似乎是他的出院日。財前假裝沒發現安田,試圖穿過人群,但安田大聲叫住了他。

  「啊!財前醫生,那不是財前醫生嗎!」

  前來歡送的護士也開口了:「財前醫生,今天是安田先生的出院日喲。他一直想向醫生道謝,所以從上午等到現在才肯出院呢。」

  財前不得已停下腳步,無奈地回頭看著安田太一——一個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子,態度客氣有禮,看不出他是公司的老闆,他正搓著雙手露出微笑。這一笑,更像極了佐佐木庸平,財前不禁倒退了幾步,安田太一卻更靠近財前。

  「啊,幸好看到您了!財前醫生救了我一命,如果沒跟您道聲謝就離開,我會過意不去啊。剛才到教授室拜訪您,可是您不在,我正覺得遺感呢。醫生,真是太謝謝您了!手術後,我才聽說我得的是賁門癌,而且在我併發腸阻塞症狀時,您還特地從家裡趕來為我開刀治療。財前醫生果然是位名醫啊,不,您是我的神啊!竟然有病人家屬控告您,我想那一定是死者的命吧,怎麼這麼不知感恩圖報呢?一定會遭天譴的!」

  安田太一語氣強烈,猶如上訴人就在他身邊似的。隨侍在旁的妻子也說:「多虧醫生照料,外子總算撿回了一條命。真是太感激您了!我們將另擇他日,親自登門拜訪道謝。」

  安田太太的聲音幾乎哽咽,她深深彎下腰,鞠躬道謝。安田的四位員工也在後方排成一列,頻頻向財前鞠躬。財前的心情從昨夜壞到現在,但在安田等人誠懇地道謝之後,總算恢復了些。過去,安田的臉孔總讓財前感到毛骨悚然,無法正視,現在總算能夠直視了。

  「能讓你健健康康地回到工作崗位,這是身為醫生最快樂的事。請好好保重。」他的語氣比平時和善許多。

  安田太一與家屬再次向財前恭敬地行禮,然後坐上乳白色轎車,車後跟了一輛安田公司的貨車,載著住院行李離開了。安田太一的讚美猶在耳邊,財前恍惚地望著車輛離去。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眼前出現一張顴骨高聳的國字臉,原來是整形外科野阪教授。他似乎正要前往醫學部,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裡,諷刺著財前。

  「財前,特診病患真不得了呢,還得教授親自送行啊?」

  「沒那回事,正好在門口巧遇罷了。」

  「這位病人與那位佐佐木庸平同一症狀,而且據說從長相到年紀、體型都一模一樣呢。」

  財前感到背脊躥起了一陣寒意。究竟是誰在四處散播消息?竟然連整形外科的野阪都知道了。難道這些八卦早已背著財前傳遍整間醫院,甚至傳到野阪的耳朵裡了?想到這裡,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快感油然而生。但他又顧慮學術會議選舉的選票,只能避免與野阪正面衝突。

  「不愧是野阪教授,院內人面廣大,別科的情形您也了如指掌呢。」

  財前話一說完便壓抑著情緒,匆匆離開。

  * * *

  距離學術會議選舉只剩不到兩個月,候選人財前五郎、參謀婦產科葉山教授,加上財前又一、地區醫師公會的岩田重吉、市議員兼鍋島外科醫院院長鍋島貫治等五人,齊聚在扇屋的包廂裡,開會討論選票流向。此一光景,令人想起三年前的教授選舉策略會議。

  岩田重吉的體型不如其名,他瘦小的身體靠在桌上說道:「看看在座的成員,讓我想起教授選舉時的固票會議,不過當時只需要穩定所有教授三十一票的流向。這次的學術會議選舉則要面對近畿地區一萬八千人,就像學者的參議院選舉吧。所以,選票流向一定得謹慎評估。」

  岩田是鵜飼醫學部長的同窗,屬￿同輩關係,因此他的座位在葉山教授的上位,金絲框眼鏡下的細長眼睛閃閃發亮。

  參謀葉山也移近女人般白皙的臉龐,說:「那麼,快來評估目前手上的鐵票吧。首先評估最有把握的校內選票,請財前教授進行說明。」

  以佃講師為首的醫局競選總部搜集了一本數據,財前將數據簿擺在桌上。

  「經過多方分析之後,我們發現校內的選舉活動中,核心階層都集中在從醫學院畢業五至十年的醫生。畢業未滿五年的醫生幾乎沒有博士學位,因此沒有學術會議的選舉權;而畢業滿十一年到十五年的醫生,他們已經有穩固的地位,因此與學術會議利害關係較為薄弱;所以,畢業五至十年的這一個族群的醫生正是本次選舉的主要核心力量。」

  正如財前所說,此一層級的醫生多具有旺盛的野心,每個人都希望盡可能在各種場合發表研究成果並獲得肯定,更渴望將來能更上層樓。如果學術會議會員來自母校,就能夠掌握各種研究會的營運主導權,不論是發表時間、順序或主題等等事項,比起沒有學術會議會員的大學,擁有更強勢的決定權,因此他們會投入相當的精力在學術會議的選舉活動上。

  「那麼,校內的鐵票大概有多少?」葉山很在意票數。

  「五到十年的族群總數為一千二百人,但不能過於樂觀地以為所有票數都是我的支持票,其中還有校內派系的問題,所以預估一千票比較妥當。另外,十一年到十五年的族群中,半數以上已經離開校內,我剛才也說過,他們的地位大致穩定,而且校內派系中不少有反財前傾向,因此這個族群票源預估流失百分之三十,實際約可獲得四百票左右。剩下副教授、教授階層的票源,就數量來看沒有多大的影響。綜觀校內的票源結構,我們可以取得的票數未滿一千五百票。」

  「那麼,同體系的兄弟大學與醫院的票源結構呢?」岩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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